陈鲁豫
终于,我们在“everywomen”栏目的第七期迎来了陈鲁豫的参与。作者李君棠、摄影师冯紫粲和造型师精京等主创团队,一起看见和表达屏幕之外的陈鲁豫。在这次对话中我们感受到,她和我们设想的一样,对自己有着严格的自我要求;与此同时,她也会使用一个非常具有力量感的句式“我允许自己……”后面接一些不那么标准的答案。
陈鲁豫
紧绷
鲁豫谨慎地走上金属梯子,进入名为“母体”的装置,准备好拍摄。那是一个悬置于泰康美术馆内部空间天花板上的巨大白色球体,内腔布满一块一块鼓胀的气膜。如果想要在里面站立,会发现很难保持平衡,但一旦躺下,就能感觉到被结结实实地承托着。设计者程艳春说,这个装置是希望创造一种“回到母亲子宫”的体验。
鲁豫躺在“母体”里的时候没有想起母亲。回到母体的渴望不是她的人生母题。她觉得那种在塑料气膜之间下陷的体验很好玩,不必保持平衡意味着她也不需要思考一个适合镜头的姿势应该怎么摆,可以真正放松下来。
放松对她来说不容易。坐在家里沙发上看电视,鲁豫会保持一种直挺的坐姿,直到父亲突然说:“你老挺着坐干嘛?”她觉得自己在镜头前和生活中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别人看到的样子就已经是她自如的状态。她形容自己“自在,但不松弛”,如果用一辆行驶的汽车来比喻,她就是需要持续加满油来跑动的汽车,如果油箱不满,就没有安全感。接到采访工作后,她会彻底沉浸在准备工作中,事无巨细地编撰属于访谈对象的大型百科全书,无休无止地摄入信息。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工作方式,也许是她主持的播客《岩中花述》成为时下最受欢迎的访谈节目之一的原因。她对各种掌故信手拈来,总能接住嘉宾的话题并无限延伸,但是她也承认,这个习惯太过消耗一个人了。
即使意识到这点,也不能轻易停下来。鲁豫有严格的自我要求:她“希望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够做得很好”。一个斩钉截铁的语气落下来。从1992年被选中担任中央电视台《艺苑风景线》主持人算起,她已经做了三十多年公众人物,有过无数次面对公众的经验,但是直到现在,参加公开活动之前,她还是会深吸一口气。担任脱口秀综艺的领笑员时,她鼓励更多人大胆谈论月经,用语言改变行动,并呼吁公共场合免费提供卫生巾,这种日常生活中可见的支持最终会改变整个社会的观念。许多观众为她鼓掌。这是那一季节目中,鲁豫被观众传颂的无数个高光时刻之一。掌声也带来责任。因为意识到人们对她的表达有所期待,她更希望每一次表达都能言之有物,不辜负那种期待。在主持之外,她也在不同领域跨界,面对这些工作,她不希望成为“最好”,但要求自己成为“最好的之一”。又一个斩钉截铁的语气。
“如果你不够好,别人又请了你,你会让别人失望。”
这个无形的“别人”总是出现,成为一些她生活和工作习惯的理由。比如说,鲁豫从不迟到,在几十年的工作或私人生活中,她都保持着这一纪录。最近她读到,一位记者去采访玛丽莲·梦露,即使已经提前约好时间,也苦等了四小时才见到本人,鲁豫某种程度上很“羡慕”这样的状态——可以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对她来说,一旦想到别人在等着自己,就会焦虑得受不了。
陈鲁豫
宽宏
鲁豫对自己严格,但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嘉宾总有一种保护欲。她不把想象中的别人的眼光加在受访对象身上。最近,鲁豫在《岩中花述》和作家李翊云对话,后者的二儿子在一年前选择终结生命,距离她的大儿子自杀去世仅过去了七年。连续的悲剧事件让李翊云受到了超出文学本身的关注。在这个时间节点,可以想象,会有很多人期待鲁豫问“那个问题”。
鲁豫没有谈及孩子,而是问:“人在经历过痛苦之后,我们是一定会走出来……你明白一切都会过去,但是在过去的过程中,你仍然每天要经历(痛苦),如何面对它?”她选择用一个更宽泛的词语,替代那个具体的事件,消解问题的戏剧性。李翊云回答:“生活中有些艰难是不能够走出来的,也不需要走出来。”
那么就问到这里。作为有经验的采访者,想要继续深挖并不是难事,甚至她知道这个话题里可以加入更多具有公共意义的讨论,比如说,面对这样的家庭中的悲剧事件,为什么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母亲的责任,而不去谈论父亲?但是鲁豫决定不要这么做。“这只是我的一期节目,但可能是她的一段感受。”这种感受本身应该得到不被打扰的尊重。况且,她并不急迫。对于鲁豫来说,所有的谈话都是未完待续的,等到嘉宾的一个阶段过去后,总有机会可以重启对话。
当千帆过尽,也许才是采访他的最佳时机。在风口浪尖时无法说的话,或许经过时间沉淀,有了可以被表达的可能性。2019年,鲁豫做了访谈节目《豫见后来》,去见那些“被大时代推到风口浪尖的人”,探寻在公众关注退潮之后,当下的生活。其中一期节目,鲁豫到了兰州,去见“第一个震惊全国的追星族”杨丽娟,杨丽娟的父亲陪伴她举债追随偶像,最终跳海自杀。那天是中元节,鲁豫陪杨丽娟一起,把一束菊花投入黄河,那是杨丽娟父亲骨灰的归处。
陈鲁豫
时间本身就有其宽宏之处,它赋予一个人无限的可能性,即使一个犯下不可挽回错误的人,也会有属于他的“后来”。但是,鲁豫也深知,时间的流动也带来变化,带来不可逆转的丧失。她清楚记得自己填过两次普鲁斯特问卷,以及填写它们的时间,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第一次,她写下“失去”,失去自己珍视的人、事、物;第二次,她的答案是“孤独”,更确切地说,是孤独不再是一种选择,而是无可奈何的现状。这种傲人的记忆力,也是她害怕失去的事物之一。
“它们的本质都是害怕失去”,鲁豫会看着人的眼睛,诚恳地剖析自己。但是诚恳本身也不能消解恐惧,她只能说,自己现在面对失去采取的是“消极抵抗”(passive aggressive)的态度,应对它,但不可能愉快地欢迎它。多年来的高标准让她更容易识别丧失的征兆,比如失去记忆力的征兆是她发现自己某一天不再过目不忘。原本读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也许要读两遍。那么,她就调整自己的工作方式,少依赖记忆,更依赖自己投入的时间和努力。
记忆需要定期整理、归置、清除。为了做访谈节目,她会短期内收集关于一个行业的大量信息,做完节目以后就把它们忘掉。她谈论这个,像谈论一块存储器。然而,纸质的记忆更难处理。工作多年,她留下了大量的手稿,不一定能直接扔掉,里面也许包含一些隐私。她总要亲自翻阅,再决定怎么处理。她试过专门安排一段时间,用来撕毁以前的笔记本,里面也许是工作记录、随想、还有作品的草稿。后来她干脆不再使用笔记本,改成在A4纸上做笔记,这样处理起来更快。有些作家会保留自己的草稿,但是鲁豫觉得自己的手稿没有存留价值。
她开玩笑说:“我又不是鲁迅。”
对她来说,手稿不是作品。那么,她所做的节目属于作品吗?她谦卑地说,一档视频节目的打磨时间,可能不如一部电影,或是一幅油画所花的时间,但是,当它们经过漫长的时间,积累到某个数量级,就有了新的意义。也许未来的人看到这些节目,可以了解到“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群像”。
陈鲁豫
作为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的群像书写者,鲁豫已经把这份工作和生活彻底融合在一起。在家里,鲁豫常常读书、看电影和电视剧、做笔记、听播客,这些是她享受的事情,也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她没有所谓的“业余爱好”,爱好就是业余的一部分。鲁豫写过一个遗愿清单,如果自己时日无多,其中一项要完成的事务。就是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丧心病狂地无所事事”。但是她承认,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她甚至很难想象自己真正无所事事是什么状态。2023年春节假期,她翻译了哈里王子的传记《替补》,这也是她的第一部译作,抵达五十岁以后的一个新尝试。看到哈里王子最后从王室出走,但仍然与家族纠缠,她感觉遗憾。她认为,哈里王子所追求的王室身份所象征的东西,和他需要的自由度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他需要作出取舍。
鲁豫对自己的人生也作出取舍。如果选择高度集中地工作,就放弃参与生活中很多世俗的部分,比如花时间去买菜、做饭,暂时放下对“烟火气”的追求。
“我允许自己在生活里缺席。”
有趣的是,鲁豫允许自己缺席的私人生活,正是她不向公众打开的部分。她一直以节目的样态和公众对话,而不是以个人社交媒体的方式。她说,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私人生活有什么新闻价值,也不知道如何作这个类型的自我展示。
“当你向公众敞开(私人生活),他会认为自己已经被邀请了。一旦你邀请了别人的话,这扇门是关不上的。”
这扇门保持紧闭,时代就在外面滚滚经过。在拍摄的空档,鲁豫从“母体”里走出来,坐在金属阶梯上,抱着小腿,腰背挺直,裙摆仍然维持庄重的状态,陷入沉思。没有人知道她那一刻在想什么,公众也不必知道。那是一个注定会丢失的秘密。
陈鲁豫
Q&A:
你坚持至今的一个工作哲学是什么?
陈鲁豫: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用的。
对你产生过具体的积极影响的一位女性是谁?
陈鲁豫:我的奶奶。我是奶奶带大的,她在某种程度上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性。我在家里最小,也是最受宠的一个,而奶奶对待我的方式,让我觉得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我是70年代的孩子,在那样一个还没有谈到“女性主义”的时代,我能够忽略掉我的性别以及作为女孩相关的规训,和奶奶提供给我的环境有关,她培养了我成长过程中必须要有的那种自信。
给即将或刚刚进入你所在的这个行业的年轻女性一个建议。
陈鲁豫:所有的起步都是会是艰难的,不要害怕走艰难的路。
出品:李晓娟 / 监制:滕雪菲 / “everywomen”策划:韦祎 / 摄影:冯紫粲 / 撰稿:李君棠 / 造型:jingjing / 妆发:陈龙 / 造型助理:小也 / 摄影助理:宋鸾亿 / 现场美术: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