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楠 | 为电影建造有情绪的空间

电影《妖猫传》里,空海与白乐天第一次见到丹龙,他为他们表演了一场幻术:自然地撒下种子,幼苗却顷刻间破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攀援、开花结实,一切栩栩如生。藤架上的西瓜在看客惊喜的眼神里正透出清甜的芳香,因着欣赏这不可思议的进程,瓜果显得比日常里更惹人垂涎。某种意味上,这段情境可以看作是电影人对自己事业一种简化而浪漫的阐释,每部电影都是一次幻术表演,假以幻境,为情写真。

屠楠 | 为电影建造有情绪的空间

屠楠

电影《妖猫传》里,空海与白乐天第一次见到丹龙,丹龙为他们表演了一场幻术:自然地撒下种子,幼苗却顷刻间破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攀缘、开花结实,一切栩栩如生。藤架上的西瓜在看客惊喜的眼神里正透出清甜的芳香,因着欣赏这不可思议的进程,瓜果显得比日常里更惹人垂涎。包括白乐天在内的看客们吃惊、感叹、满足、赞不绝口,也愿意付银买单,抱只瓜走,留作回味。

某种意味上,这段情境可以看作是电影人对自己事业一种简化而浪漫的阐释,每部电影都是一次幻术表演,假以幻境,为情写真。而电影制幻的“术”、幻境的建造技艺,就掌握在美术师手中,他负责将导演的想法从视觉上赋予真实感和生命力。比如屠楠为《妖猫传》建造的陈云樵宅、空海居所、胡玉楼、白居易宅、花萼相辉楼、马嵬驿、大青龙寺……就像藤架上一只只西瓜,瓜果诱人,幻境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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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楠

滋养与见证

总结对电影《妖猫传》的评价,美术被百分百赞誉。新人屠楠像是凭空出现的高人,上来就是大师手笔。见到屠楠之前,我看了五遍《妖猫传》,每一遍都能在“镜头给的空间里”(屠楠语) 发现新的有趣的看点,大部分是美术部门的工作成果。令人惊叹的丰富!屠楠为电影“六年造一城”的故事也成为典范被广为流传。算得上行业纪录吧? “时间确实比较长。”屠楠不置评断。他给人谦和、真诚、达观的严肃感。

屠楠成长于师者家庭,几代人均从事文史、艺术、科学的教育工作,记忆中家家都有书架,人人都爱读书,于是自己也在聆听和阅读中长大。自己也形成了两个重要的阅读习惯:广泛涉猎,重点梳理。

他从高中时代就形成了自己的知识梳理系统。受父亲影响尤其喜爱中国历史,爱逛古迹逛博物馆,发现感兴趣的物事,拍照记档,找书,从一件器物读完古代史、建筑史、美术史、雕塑史、艺术家生平……从书里又发现新的兴趣领域,再去实地看建筑看工艺看形制,回来继续找书读。这也是他从学生时代直到遇见陈凯歌导演、进入《妖猫传》工作之前十几年主要的日常生活。屠楠获金鸡奖“最佳美术”授奖时致辞道,首先感谢陈凯歌导演的信任,接着便“感谢中国古典文化、古典艺术的滋养,我们所有灵感、所有视角都来源于它们”。极少有人在获奖感言里感谢一门学科一类知识,但对屠楠来说,它们是哺育、陪伴他成长的亲人与知己。

虽然对电影的喜爱由来已久,但由于令屠楠痴迷的好电影大都是外国电影,他没有预期过自己的职业、生活会跟电影产生关系,直到看完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正在上大学读艺术专业的屠楠兴奋地跟朋友说:“中国人也能拍出这样的电影!”“我是不是也能去拍电影?”就此发愿。2003 年,已经毕业工作两年的屠楠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摄影进修班,向电影梦迈步。之后顺理成章入行干了摄影,空闲时间就继续钻研自己对历史、文化的爱好。2005 年他和几个朋友合作组建工作室,选择了影视美术这个职业角色。

工作期间屠楠结识了摄影师杨述,两人相谈投缘,杨述把这个不一样的年轻人推荐给了陈凯歌导演。2011 年元宵节晚餐,屠楠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介绍是陈凯歌助理。屠楠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发愿可能要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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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与空间

陈凯歌的考核并不简单。他只给了屠楠一天时间,读完近50万字的梦枕貘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看完小说有时间聊聊”。一夜未眠,第二天晚上就飞到湖北襄阳,见到了凯歌导演。十几年略显寂寞的知识储备终于找到了那扇隐隐透光的门,屠楠笃定地敲开了门。

回想为《妖猫传》工作的六年,屠楠收获最深的是“漫长的时间与密集的压力”。“漫长的时间用来学习与对象产生情感。”屠楠说道,“有点像谈恋爱,熟悉关于题材、人物、故事、气氛等等这个电影的一切。”为什么要投入巨大的感情?屠楠认为电影美术的功能是为服务电影故事而建造“有情绪的空间”。至此屠楠切换至老师身份(他现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电影美术系主任),阐释一下电影里视听语言的概念:

电影由镜头选定的空间组成,“故事发生在空间上”。观众在电影人创造的空间里看时光奔走命运跌宕情感起伏,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世界,但实际是“美术设计好的空间”。为什么一个个有限的物理性空间能让观众对人物命运产生强烈的精神性共情?其中有导演的技法、演员的技法、摄影美术音效各工作部门的技法。“我们设计这么多种技法、技巧,就是让观者相信故事。”

电影美术技法有三个层次,第一不能穿帮,第二为情造境,第三形成风格,三个层次不是分级跃进的,但有时会受现实原因桎梏。因为《妖猫传》出色的工作表现,屠楠赢得更开阔、自由的创作机会,成为电影《晴雅集》艺术总监,负责美术和造型。屠楠希望《晴雅集》为自己实践更辽远的思考,他解释为:“将东方元素以新的构成来安排,更加注重在情境设计上的东方感。”

比如晴明的院子,小说里形容为杂草丛生的空间,屠楠设计成一间充满高大丰沛植物的雅致花园,它是主人公崇善自然、自由精神意志的外化。主人公遭受攻击时,屠楠设计的美术场景是院子的繁花绿植游鱼木屋、生意盎然的所有在眨眼之间被焚化,四处焦土弥漫,天地瞬间换颜。虽然主人公面不改色,但他内心受到的震荡与伤害被一览无余。类似情境,我们熟悉的仿如看人物将被利刃刺穿心脏、在绝壁攀崖突然失手、沉溺水底挣扎……都能见到实实在在的搏斗与杀机,但屠楠在《晴雅集》设计了一套全新的美学表达,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用巧妙的、非常东方的场景转换和视觉变化来叙述情由。

屠楠的历史素养在电影里更充分施展。《晴雅集》是个架空历史的故事,但屠楠坚持在美学上给它找到真实历史的支点(华夏第二帝国时期),也是在创作上找审美发展的脉络与秩序,他不能接受随意组装的古代化。这是片方选定他担纲电影艺术总监的重要原因,从虚无起的故事更需要有文化系统的美术表达。屠楠团队模拟道家文化编制的“阴阳师神道教符文体系图谱”之仿真,没有人不以为它们是直接从古书搬运来的,以及所有建筑、每件道具,都像古已有之。要说搬运,屠楠搬的是古文化的创造规律、古人的审美趣味和古代社会的生产力,他看无数的资料而再造的这座无史却有根的古城。

“任何架空的叙事空间设计,都应该有一个真实的基础。因为即使你以为自己对空间及造型的想法是天马行空、独树一帜的,但其实它大都来源于你以往的视觉经验。只是有的创作者可以有更活跃的联想能力,使其离借鉴的本体更远以至于无法追溯。原型的研究深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深度达得到才会有合理令人信服的变化。吃得多才能拿出来的多,想象力也需要营养。古人的分类方法、概括能力、在造型绘画建筑上的借喻夸张、各类艺术上的挪移和重组,这些给了我们方法论的营养,也给想象力装上了弹簧。”

这是屠楠亲笔写下的创作思考,虽就《晴雅集》而言,但很可以看作他对奇幻题材电影美术设计要领的总结。

屠楠 | 为电影建造有情绪的空间

屠楠

艺术与实现

老实说,我们很少见到完全不任性的优秀创作者,他们天然需要各样的主观情绪来辅助工作。屠楠很出人意料。他拥有艺术家般捕捉空间情绪的敏锐天赋,也保持特别平和、客观的冷静与理性。当天摄影棚里的女性悄悄讨论,觉得他兼具暖男气质和文士风范,加之外形帅气,是偶像与君子的理想结合体。屠楠不参与讨论,整个拍摄工作都令他感到紧张,很少发言(发言都是挑错,他承认是职业“陋习”),因为不是他熟悉的领域;回身拿起设计图、阐释创作理念时,他便侃侃而谈,重新掌握了态度和魅力。

我们都只会形容为摄影棚的空间,在屠楠表述里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工作空间”。他习惯进入陌生空间先感受它的情绪,然后下意识找,是什么元素在形成这种情绪?原来是因为摄影棚的空间开阔、大面积黑白灰色的组合,以及开放的天花板、裸露的管道线路,造成身处其中的人感受到工作环境的随意感。屠楠因为捕捉空间情绪甚至能瞬间拥有“通感”的超能力。“去朋友家觉得有股消毒水的气味,其实没有,仔细看,(因为)他们家配色、装饰很像医院。”

屠楠跨界为MiuMiu 设计的2019 年早春时装发布会秀场,也源于对空间情绪的捕捉。他并没有选择把外滩的华尔道夫酒店的豪华继续放大,而是着眼于张爱玲笔下20 世纪30 ~ 40 年代的上海,用屏风、架子床、官帽椅营造出一种充满着陈腐、华丽却又神秘的氛围,模特鱼贯而出的巨大的鸟笼,则象征人穿过了坚硬常规的现实生活,进入这个浪漫、神秘而特别的梦境。

除了天赋,屠楠认为这种能力是可以培养的。“以当代元素实现一个悲伤的空间”“以古典元素实现一个恐怖空间”……成为电影美术后,屠楠接到的工作要求基本都是这么表达的。更多时候,他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妖猫传》中陈云樵宅的卧室内景设计,屠楠总共修改了40 多遍,说改到怀疑人生都是轻飘飘的形容了,凯歌导演也不理解地劝说他:“你干吗呢?我都通过了啊!”为什么呢?屠楠说:“为故事找到合适的表达环境,‘合适’二字听起来简单,却是可以一直努力、做到无限准确的。”随着进入项目的时间增长,他对历史背景的了解越来越多、对角色理解越来越深,他觉得美术就该有变,“一般导演没开始变我先开始变”。

屠楠说,《妖猫传》工作六年,顶着巨大压力学会“在复杂与庞大的工作中条理清晰、分清主次、拿捏取舍”。可以说这六年屠楠完成好多个作品,电影的学术的家庭的人格的,都帮助他在创作上更坚定一个理念:艺术是需要实现的,只有实现的水平才决定作品的水平。

入行十五年,屠楠的电影梦想之路走得不快,但步履不停,基本做到一步一个台阶。《妖猫传》横空出世,《晴雅集》指日可待,屠楠在这个题材上快速步入王者之巅。但他如今暂停了古装制作的邀约,投入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为什么朴素的现实题材比华丽的古代奇幻更吸引他?屠楠不假思索道:“现实题材需要你更敏感。”因为现当代故事靠近观众的生活体验,电影美术可用的创作元素远远少于奇幻题材。很明显,创作难度再升级。

看上去屠楠极安分地十数年如一日简单从事着他所喜爱的电影美术,但他在艺术、学术上执着的“野心”使其不断跳离舒适圈,成就过人、惊人的创作。这种不知满足的为艺精神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它的极致境界如《霸王别姬》形容的“不疯魔不成活”,大约是屠楠拍电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