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孟京辉导演的新戏《古典爱情》在2025年阿那亚戏剧节上演,他根据余华20世纪80年代末的小说改编,第二幕也保留了大段精彩的原著对话。看似讲述一场古代的悲剧爱情,而背后关于人的重重失落与遗憾,回荡于古代与现代交错的时空。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孟京辉导演的新戏《古典爱情》在2025年阿那亚戏剧节上演,他根据余华20世纪80年代末的小说改编,第二幕也保留了大段精彩的原著对话。看似讲述一场古代的悲剧爱情,而背后关于人的重重失落与遗憾,回荡于古代与现代交错的时空。他并不把它看作一出爱情,尽管对这名字本身有格外的偏爱,“古典”“爱情”,放在一起虽然看似矛盾,但那种顺着的劲儿特别美。

嘶吼、舞蹈、弹唱,一如往常的激烈乃至于暴烈的情绪,在剧场中回旋,翻江倒海般地涌来,喜欢的戏剧迷喜欢得不得了,感慨看完回去一两点都睡不着。而初涉孟氏剧场的观众也有大呼看不懂的,嚷着不想再看第二回。

比起4月在北京试演时的状态,孟京辉坦言这次到了阿那亚排这部戏,“更找着感觉了”。他最痴迷的,也是戏剧这种永远处在“正在进行时”,永远“不断往前行走的过程”。

“如果你不享受戏剧是一个过程,戏剧啥都不是。”

比起抽象的先锋,他更在意现实背后的恒定。

做戏剧在孟京辉看来,是当众作画。

从上世纪90年代,他用《恋爱的犀牛》把一批批年轻观众拽入剧场,他在现场画了35年。“当众作画,你就画呗,有时候觉得比起电影导演,戏剧导演挺滋润的,我们经常就是,明天再说’。”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这种松弛在他看来,又恰恰是戏剧刺激的地方,不确定性太多了。但不管怎样到了最后,导演自己一定要知道,最后一笔点在哪儿,这画就成立了。

至于“观众怎么看”,30年来,这始终不是首先要想的。他觉得大家或许到了该有这样一种共识的时候。“对那些不求进步的观众,我们艺术家不负责任。”

但他不吝惜于场内场外的沟通。当采访开机前,他特别在意自己与记者离得太远,因为舞台是空间的艺术,自然地,人与人聊天时候的“距离”就显得尤为重要。

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到底怎样才能一直保持先锋?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在戏剧节的间隙,我们逮着孟京辉问了十个问题。在这个被短视频碎片吞噬注意力的时代,他交出了另一种可能:去感受、去欣,,获得多元、多维的体验。比起抽象的先锋,如今他更在意现实背后的恒定。

巨变时代里,戏剧也在变化着,但真实的、即时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场——这是戏剧永恒的生命力,丰富性、深刻性、宽广性、自然性都在此融为一体。他希望戏剧永恒。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十问孟京辉

Q1:为何想到把余华的短篇小说《古典爱情》搬上戏剧舞台?是“早有预谋”,还是“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孟京辉:其实最重要的是“古典爱情”这个名字挺棒的,很精粹,而且“古典”和“爱情”看起来是有矛盾的,但是两者力间又顺着,这个名字特别美。

其实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这个小说,但是印象不深了。重读的时候,觉得能从文字里找到我那个时候的很多情愫,在这里面能感觉到好多失落,这个失落感还挺珍贵的。

它不是简单的关于爱情,它是关于时间,关于人的遗憾,关于人和自我想象的对话。通过《古典爱情》,你还能看到中国文学和中国戏剧是怎么相伴而生的,可以看到上个世纪80年代的状态以及当下对80年代的反刍。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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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2月份《我爱XXX》的排练场景

Q2:这部戏属于“疯狂现实主义”三部曲,更重要的是“疯狂”,还是“现实”?

孟京辉:以前是我比较注重疯狂,现在比较注重现实。以前我觉得现实不重要,力量、疯狂、抽象、反叛,这些东西更重要。现在觉得,现实本身不重要,现实背后所展示出来的东西更重要。

Q3:会担心大众看不懂吗?如果有不好的评价,你的想法是什么?

孟京辉:这是个老问题了。

其实在我看来,观众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读诗的大众”,他们有想象力;另一种是不读诗的大众,他们可能是“生活的大众”。你不能简单地说哪一种更好,或者哪一种和你更密切。其实,他们都与你密切相关——因为你自己身上也存在着这两种大众。

我在排戏的时候,从来不会首先去想“观众怎么看”。首先考虑的是,我和演员的关系,我和舞美设计、音乐音响、视觉设计的互动关系。我们在排练场里就已经玩起来了,直到作品快完成了,我才突然想到:哎呀,要演出了,那观众会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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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1993年8月25日摄于前中央实验话剧院《阳台》排练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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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2001年11月摄于北京郊区《像鸡毛一样飞》拍摄现场 

戏剧呈现其实有好几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就是剧情、故事的层面,就是张家长李家短,谁杀死了谁,谁爱上了谁,故事谁都看得懂。

第二个层面,是所有的这些情节反映出来的情绪变化、情感波动,这种情绪激发出来的人的心理状态。很多人看完哭了,那是被第二个层面所打动了。

但还有第三个层面——美学层面,比如它的线条、色彩,声音的律动,还有波动的情绪的递进、重复,好多形式感和美学的东西。有了第三个层面以后,前两个变得更强烈更深刻,而且更加有力量地在你的身体留下了很多东西。

只欣赏第一个,另外两个拒不接受,什么情绪,哈哈傻笑就完了,可以吗,当然可以。但这不是少了好多东西吗?就像你只会看以前的宗教画,对文艺复兴、现代主义,毕加索、达利、莫迪里阿尼,你都不了解,也不知道没有对自我进行一个美学的训练,真的对不起,你活该,你看不懂。

绘画是这样,舞蹈是这样,戏剧作为综合艺术也一样,也要看到多元的、多层次的东西,欣赏起来多来劲,所以我们有一句话:对那些不求进步的观众,我们艺术家不负责任,你自己负你自己的责任。

Q4:从1990年执导第一部戏,35年过去,为什么还在排戏?

孟京辉:我专业是个戏剧导演,不是干艺术总监,也不是干组织者的,我喜欢排练场的感觉,而且在排练场我比较放松。

这次排《古典爱情》,到了阿那亚戏剧节,我找着感觉了,感觉它在不断进步。戏剧就是不断往前行走的过程,如果你不享受这个过程,戏剧啥都不是,很固定,不好玩了。它的不确定性,它的正在进行时,我觉得就是戏剧本身。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现实本身不重要,现实背后所展示出来的东西更重要。”

Q5:你的体力怎么会这么好呢?为什么在戏剧节期间,你看起来可以连续十天不睡觉,却始终精力充沛?

孟京辉:我说因为我不干别的,啥事都不干,我只能做戏剧。我是一个不太善于跟别人交流,或者是不太跟人交流的人,对,我是一个i人,愿意在家待着,画个画。我挺愿意享受孤独,当你享受孤独的时候,孤独就是你的好朋友,随叫随到,多好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着睡觉好像变得更重要了,因为重要,我睡眠质量很高,时间很短,我差不多每天有六七个小时,就挺舒服的。而且我随时可以睡觉,我们家书房里边有个沙发,特别神奇,我只要坐在上面,10分钟以后就能睡着,补够了,就能保持精力充沛。

十问孟京辉:戏剧本就是永恒

Q6:很多人觉得你没什么变化,你什么时候会变老?你觉得自己和年轻时设想要成为的人,差别大吗?

孟京辉:我觉得我在慢慢地变老,变老是一个人寻找诗意的这么一个过程,我觉得挺好的。差别不大,我觉得我应该感恩庆幸我能成为现在这样。

Q7:迄今看过的最棒的一场演出是什么?

孟京辉:太多了,太多出色的演出。对我而言,印象深刻、比较极致的是《奥林匹斯山》,是一部24小时戏剧。从第一天的傍晚开始演出,演到中途,凌晨2点,20多个演员拿出睡袋就在舞台上睡觉了,观众可以出去睡,也可以在剧场里睡。睡1小时以后,观众回来,他们再拉开睡袋,再接着跳。

今年给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陈明昊导演的《海边的欧律狄刻》,当火光出现的时候,当小号吹起的时候,当一群小朋友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之下,他们稚嫩而又有生命力的脸泛出红晕的时候,当你看到所有的人带着疲惫了一晚上的身体,他们必须要重新开始一天的时候,你就觉着,真的,生活特别美好。

Q8:近来跟年轻戏剧人的接触多吗,观察到这一代青年戏剧人身上有什么特点?

孟京辉:在北京青年戏剧节,在阿那亚的“未来戏剧showcase”,都在努力地和年轻的戏剧人进行接触。有的时候并不真正地了解现在都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一些作品来跟这些年轻的创作人接触。

他们跟我们原来对戏剧的理解,结构、故事、美学,还有观演关系,全都不一样,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没必要的,但是他们觉得这一个小事儿可以做大;有时候我觉得这挺好的,他们又觉得不值得一提,应该说现在是一个变化的时代,变化太多了。

Q9:此时此刻,如果你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你和戏剧的关系,你会选哪个词?

孟京辉:我和戏剧的关系可能是地板和椅子。戏剧是地板,我是地板上的椅子,我是地板上的一部分,舞台上空无一物,但是有了椅子以后,它就产生了一种可能性。

Q10:在你心目中,未来戏剧是什么样的?

孟京辉:我不知道戏剧未来是什么。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是我对未来戏剧的一个兴趣。

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很少有人进剧场,中国还讨论过戏剧危机,现在很多人进剧场,只不过进剧场的心态变了,我们怎么适应这种变化?是不是戏剧也应该有周期性的起伏?是不是也应该到了重新认识戏剧,重新问自己“戏剧是什么”的时候?

戏剧未来是什么样?像这次阿那亚戏剧节里面的《谢谢谢谢》《如果这是结局》,你能发现戏剧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呈现。

总策划:徐宁 / 编辑:毛阿达、邵一雪 / 造型:刘鹏飞 / 撰文:叶荔 / 设计:张晓晨 / 编辑助理:张欣竹、三岛、胡英琦、Daisy橦 / 平面摄影:哲哲 / 摄影助理:姜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