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科、茂涛
残缺的自由
早上,我走错了路。一回头,撞见一个几乎将自己包裹成密探的男人——帽子、墨镜、口罩。但那双踩在地面上的人字拖“出卖”了他。那是茂涛。他和我一样茫然,正对着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确认拍摄地址。我与他打了招呼,像两个在陌生城市里偶遇的、同样迷路的酒鬼,一起找到了摄影棚。
到了采访的时候,因为要同步录制播客,所以算上我一共有三位采访者。五个人围在一张小茶几的四周,活像一场小型的三方会审。仁科与茂涛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但在确认了我们并无恶意、不会突然拎出手提箱之后,他们几乎同时将脚蜷缩到沙发上,点上烟,身体语言仿佛在说:行吧,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采访从两人的日常生活开始,刚聊几句,仁科的回答就让大家出乎意料,“日常生活里面的阿茂是什么样子,我也完全不知道,我们其实也是一种工作关系,不是很熟。”说着,仁科转头向茂涛确认,“是吧?”
仁科、茂涛
为了进一步解释,仁科给我们分享了一个与时间有关的故事——博尔赫斯的小说《永生》。在这篇小说中,永生成为某种诅咒,遭受这个诅咒的民族生活在山洞中,因无法死亡而失去了行动的意义。过去和未来失去了界限,记忆变得混乱。许多人选择沉默,一言不发。仁科用这个故事来形容他和茂涛的关系,“熟过头了,物极必反,近些年来反而很少聊到私人生活”。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把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永生》又翻出来重看了一遍。主角是一个叫做鲁福的人,当他看到永生的穴居人后,想起《奥德赛》里的狗——阿尔戈,便给其中一个穴居人起名为阿尔戈,并试图教他辨认字音。直到一场大雨降临,那个“阿尔戈”突然开口说话,原来他就是荷马本人。在这里,狗,成了唤醒神性的钥匙。
对,狗!我们终于触碰到了这次拍摄的主题。
灵感来自五条人的新歌《野狗》,按照编辑的想法,仁科与茂涛要扮演两条野狗,选取一片废弃之地作为他们的栖息之所,构建一个游离于秩序之外却贴近于真实“底层社会”的视觉世界。不过,在仁科看来,开玩笑地说,就算要当狗,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更应该是贵宾犬,再不济也是只哈士奇。
编辑显然无视了仁科的抗议,一辆考斯特将五条人送到了第一处外景拍摄地:一个废弃的加油站。
加油站内黄蓝配色的标识系统依旧显眼,发白起皮的地面上,各种标线已经模糊不清。墙上“严禁烟火”四个字应该是被重新粉刷过,醒目得略显荒诞。一开始的拍摄,是在加油站旁边一间用途不详的房屋废墟下。朝向马路的大门已经彻底不见踪影,天花板像是被从中间拦腰截断,裸露着狰狞的钢筋。墙上巨大的紫色字母涂鸦下面,也许是过去的流浪汉留下的破布烂絮,散发着可疑的尿骚味。墙后洗车区,破布条子肃穆地垂着,像电影中某种邪教仪式现场。
仁科、茂涛
这地方是人类秩序的弃儿,却理应是野狗的乐园——如果城市中还存在野狗的话。
仁科与茂涛在这里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一人一边,坐上一辆不知从哪个幼儿园借来的环形脚踏车,四条腿蹬得飞快。这让人想起仁科近期在网上流传的一个片段,那是他在参加某档综艺节目的时候,被问及“你当下活着最主要的目标或意义是什么”。仁科回答说,意义就像小狗的尾巴,你往前跑,它就跟着你;你非要转过头去抓它,就只能在原地打转。他从不刻意提炼意义,但意义,如同甲醛,总会从生活的缝隙里慢慢渗透出来,或许还有点有害健康。
仁科、茂涛
在前往下一个拍摄场景的考斯特车上,采访继续。
“在我看来,属于野狗的音乐人挺多的,”仁科说,“马赛克的主唱夏颖就是。”
茂涛补充道:“Iggy Pop(伊基·波普)他们都是啊。”
“对,Iggy Pop是,David Bowie(大卫·鲍伊)就绝对不是,然后Tom Waits(汤姆·威兹)也算是。”仁科盘算着。
那么,什么是“野狗”?
仁科、茂涛
仁科给出了他的定义:“野狗跟狼不一样。野狗虽然凶,但是可怜,有时候会呈现出一种让你怜爱它的感觉。但你看到野狼就不是了……不过野狗又不像家养的狗,它有一些非常残缺的自由。”
“残缺的自由”,这是一个五条人式的、精准而残酷的词组。它意味着自由的代价,是漂泊,是饥饿,是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全感。
在废弃铁路下的第二个拍摄场景,仁科穿着皮衣,手里握着用自行车链条做的指虎。茂涛则穿着一件带有金属铆钉的短款外套,脚上依旧是那双标志性的夹脚拖。爱耍帅的仁科摆出《街头霸王》里八神庵的姿势,那是一种中二的、充满表演性的凶狠。
而这,或许就是他们对野狗的某种理解——用一种夸张的、带有表演性质的“野”,去对抗外界那些试图定义他们、驯化他们的企图。
仁科、茂涛
从海丰到太空
司机的冷气开得不情不愿,六月北京的燥热从窗缝挤进来。
话题终于移至音乐,聊起他们的新专辑《地球恋曲》。仁科斜倚在车座上:“有一个朋友听完(新专辑),他感觉……他听不到潮湿的味道了,他听到了干爽,北方的感觉。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评价。要理解五条人今天的“北方化”,必须先回到他们“南方化”的起点。他们起初的音乐世界,是用海丰方言、市井故事、廉价红酒和黏糊糊的空气构筑起来的,如同岭南地区雨季时墙壁上渗出的水珠,细密、真实,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霉味。那是城乡结合部烂尾楼里的爱情,是城中村握手楼缝隙里的阳光,是骑着“阿基拉”摩托飞驰而过的青春。
故事始于广东汕尾市的海丰县,仁科和茂涛在这里长大、相识,后来又在广州会合。他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音乐人,更像是生活的劳动者和敏锐的观察家。在成为“五条人”之前,他们曾是卖打口碟的小贩,是游荡在石牌村和华南师大周围的文艺青年。
仁科、茂涛
他们音乐的根,就扎在这些地方。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县城记》,几乎就是一部海丰县城的口述史,里面的人物——“梦想化工厂”的工人、“十年恋爱”的情侣、“倒港纸”的阿兄——都是他们身边真实生活的素描,唱着最真实的县城故事。这种极致的“地方性”,在当时的独立音乐场景中,显得如此生猛而异类。
2020年的《乐队的夏天第二季》,让他们在独立音乐圈蛰伏多年后,一夜之间被主流视野捕获。人们迷恋他们的“真实”,迷恋那种未经雕琢的“野生”感。他们的出现,像是一道意外敞开的缝隙,让更多人得以窥见南方县城的生活肌理,以及其中蕴藏的复杂情绪与质朴力量。
而现在,五条人似乎正要离开那个他们无比熟悉的“南方”,驶向一片更开阔,也更不确定的旷野。
“我一开始也没有计划好,我要写一张北方的专辑。”仁科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味这个词,“但这几年确实在北方待得多一些,可能就有意无意地,形成了这个方向。”
仁科、茂涛
茂涛接过话头,谈起这次编曲工作流程的不同,以前的歌基本都是由他和仁科两人操刀,写完之后再交给乐队其他成员。这一次则是乐队所有成员一起集中排练录制了三次。“从我们开始有一些动机之后,集中一段时间大家一起创作。”
就像专辑的同名曲《地球恋曲》,茂涛说在编曲的过程中,经历了一场“野蛮”的改造。最早的编曲版本是四平八稳的,虽然也好听,但大家都觉得不够有意思。后来在排练房里,仁科先提议试试“探戈”,结果鼓手敲出了一个进行曲的节奏。大家一起加入,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古怪、荒诞而又迷人的样子。
仁科、茂涛
采访当天,《地球恋曲》还没有发布,茂涛冲我扬了扬下巴:“明天你就可以听到了。”
这时候,我还不清楚第二天会听到怎样的一首《地球恋曲》。不过五条人在平台上率先发布的,是一段抽象的预告小片,片子模仿《法治进行时》的风格,名为某乐队疑似用AI做摇滚乐被“一锅端”?拍法是手持执法记录仪(用手机代替),手电筒光乱晃,“执法人员”破门而入,将正在用AI(人工智能)制作音乐的五条人“犯罪集团”一锅端。
仁科
第二天,《地球恋曲》的MV(音乐短片)如期发布,这是另一种层次的抽象。穿着太空服的宇宙观光团,屁股上挂着红色地摊大喇叭。想象你某天起猛了,看见大卫·鲍伊、蠢朋克、左小祖咒、平克·弗洛伊德、戴着平底锅的孙一通,在外星生物的脑浆里泡澡,还顺手用塑料袋搂了一兜子脑浆,然后塞进《儿童幻想画报》,扔进AI里一通乱搅,最后吐出来这么个玩意儿。评论里有人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AI生成的内容,也有一种新时代的“塑料感”。五条人一直延续的“塑料感”主题也在与时俱进。
那么,五条人真的准备从海丰走向太空?
茂涛
“其实从《地球仪》还有《世界的理想》就已经在变化了,但我觉得应该不叫扩大,而是视角变了。”在仁科看来,随着五条人的世界被急剧放大,改变是不可避免的。以前是蹲在海丰地上看海丰,现在是站在太空瞅地球。
“我一直没有飘过,我一直扎根土地,有时候是水泥地。”仁科自嘲是“半截身子埋水泥地里”的人。每次巡演到新的城市,仁科喜欢用脚底板去感受那里的城市气息,既是对一个地方的探索,也是给自己一段完整的思考时间。
而反映到创作上,仁科说:“我比较喜欢这种直接、直觉、现在,根据你当下的心情来写歌。以前可能还会隔着一段记忆的距离,比如在现在写三年前的事,或者在广州写海丰,在北京写广州。现在就更倾向于写当下,写此时此地。”
这种创作方式的转变,让仁科觉得自己“获得了另外一种写歌的方法”,一种更“不计后果”的方法。 茂涛则认为,这种方式让他们“更自在,更洒脱一些”。
“总结成一句话,Just do it(只管去做)!”仁科一锤定音。
仁科、茂涛
野的二元论
最后一个拍摄场景是在一家充斥着涂鸦、显出十足破败感的创意园里,或者用仁科的话说:创意失败园。
此时正值午后,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几条小狗瘫在地板上,老板宽慰我们不用害怕,都是收养的流浪狗,不咬人。咖啡馆里的场景像是有一帮人正在喝酒吹牛时,突然被外星人连锅端了。桌子上封存了所有聚会的痕迹:外卖盒子、卷烟丝、打火机、空烟盒、威士忌方瓶、开瓶器、堆满烟头和卫生纸的烟灰缸、啃了一半的鸡爪、扎眼的红酒渍……我们提出来要点几杯咖啡,老板说咖啡师不在,机器在那儿,你们可以自己做。
仁科和茂涛又一次把自己蜷在沙发上,在这样一个所有事物都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失败”的地方,他们显得无比自在。我们开始最后的采访。
仁科、茂涛
说实话,当采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基本判断:这场采访,从常规媒体操作的意义上说,并不算“成功”。在两人松弛的状态下,事先准备的问题显得刻意而可笑,或者说,常规的时尚媒体采访其实并不具备深度交谈的条件,往往是艺人与媒体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若是有几分真诚,多半也是带有表演性质的。五条人显然并不愿意或者并不擅长这样做,所以当面对那些有一定目的性的问题时,仁科与茂涛的应对总会显出几分疲惫,或者说是警惕。
这并非傲慢或不尊重,而是一种本能的抵抗。他们抵抗的是被简化,被“一锅端”的命运。他们提起鲍勃·迪伦的演出,几十年如一日地,用把自己的经典作品唱得面目全非的方式来对抗观众的期待。 他们是在用行动告诉你: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甚至不是我昨天那个样子。
突然一声巨响,是仁科衣服上的装饰锁链掉在了地上,锁链分量十足,也许真能锁住一条野狗。不过,声音只是惊醒了趴在地上的那几只小狗,其中一只懒懒地从地上爬起来,往里走了几米,重新躺下,它的一只爪子残疾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会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精致吗?”
仁科坐直了身体,清清嗓子,表示要认真地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
他开始引用列维-斯特劳斯,聊《野性的思维》,“我们从传统社会里面或者现代社会里面去看那些所谓的野蛮民族,觉得他们就是‘野’。但事实上,你通过人类学家去看,他们对大自然的分类法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你一个现代人去到一个部落里面,那个部落里的人可以分辨比如100多种植物,而且他分辨植物的方法跟我们的科学方法不太一样。它也不是像我们认为的,分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不是。他们还有信仰,有一些审美。这样的话,他们比你精致多了,你很粗糙。”
仁科、茂涛
仁科进一步提到了非洲的木雕,高更的塔希提岛,以及那些被现代人视为“原始”的部落对自己身体的装饰——撑大的耳垂,画满的图腾。那些看似粗糙的事物,往往蕴含着无比精致的宇宙观和美学。
仁科最后总结说:“所以我不愿意说,我变得更精致了,它就不野;我去野了,就不精致。我一直不想这样去思考这个问题。”
采访结束,仁科与茂涛需要抓紧时间换装和补妆,继续这次“野狗”主题的拍摄。而最终,在这一天,我们也没有在这座城市的各式废墟里,见到哪怕一条真正的野狗。
出品:李晓娟 / 监制:滕雪菲 / 策划:Mogu.X 蘑菇仙 / 摄影:Abo.Z 左多寶 / 撰文:九酱 / 造型:Jade / 妆发:蒋赏 / 执行造型:小T / 摄影助理:蓝鲸 / 编辑助理:潘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