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薇 | 个人的即艺术的

生于天府之国,2岁学画, 自此与水墨结下不解之缘,艺术家彭薇不断超越古今中西。从26岁寻到自己的艺术语言到在团扇、鞋子和纸模特上作画,再到如今对“故事” 的着迷,她以个人经验为底色,绘制出一幅幅非同寻常的水墨画卷。

彭薇 | 个人的即艺术的

彭薇

嬉游于东西

见到彭薇,第一感受是反差。

到艺术家工作室之前,其作品《故事新编》系列中或刚烈自戕、或面容哀婉的东方女性形象频频在脑海中浮现,也让人不由好奇这些人物的缔造者是怎样一位女性。或许是出于对传统水墨画的印象,又或是其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初识彭薇,人们心中大抵会冒出这些词:优雅、温柔、婉约,甚至是纤弱。其作品与其人,给人截然不同之感,此为第一层反差。

拍摄时,无论倚墙而立,还是窗边读书,她都展现出一种自然利落之感,还直言“想显得凶一点”,似乎是想打破人们对她或作品的固有印象。与之交谈则是另一种体验,尤其是谈及创作,她的脸上时而浮现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促狭笑容:“在《遥远的信件》系列中,我抄写了一些艺术家、名人的书信,但故意把字写得非常紧凑,看起来密密麻麻,让人忍不住想读又读不下去。”她的手里偶尔点燃的一根女士香烟,让人联想到电影《低俗小说》中的乌玛· 瑟曼,狡黠十足,此为第二层反差。

“反差”亦是激发彭薇创作的一大因素。正如她喜爱读艺术家的书信,从中总是能看到他们与世人眼中迥然不同但更显真实的一面,比如贝多芬、莫扎特这些名垂青史的音乐家却在写给亲友的信中,道出其十分情绪化与戏剧性的瞬间.或因为一些小事与人起争执,或讨要微薄乐谱稿费时的窘迫。此时,彭薇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而立体的普通人,而非千篇一律的“伟大”,这种反差令她着迷,也成为其作品《平沙落雁》系列的契机之一。

另一契机则是同样具有反差感的中国古琴。2017 年,彭薇开始对古琴曲《平沙落雁》产生浓厚兴趣。作为“潇湘八景”之一,“平沙落雁”亦是画家文人笔下的常见主题。而自诩五音不全的她从小就接触过古琴。在其看来,学琴如练书法,入门不难,只要会读谱,自学一段时间就能大致弹出来,正如会拿毛笔总能写出字来。在尚不娴熟的弹奏之间,她被大雁在中国文化中的诗情寓意深深吸引:离别、远行、书信、思念、志高、孤勇……

四年后,虽然古琴尚在探索,其展览“平沙落雁.音乐的诗意与力量”却已落地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展出至今年5 月。在这组兼具绘画与装置的作品中,她延续了《遥远的信件》系列创作,将一组山水画与西方音乐家的书信并置于对开册页.一边是让人感到静谧闲适的高山流水;一边却是情绪饱满甚至言辞激烈的信件。一内敛含蓄,一奔放外露,图像与文字、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反差和张力跃然纸上。同时,她选择乐谱架来摆放作品,册页摊开的角度、乐谱架的倒三角形状,无不让人想到呈人字形飞行的群雁……

打破常规,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当代相结合,是彭薇最为擅长的“混搭游戏”。这或许与她从小喜欢逛街有关,她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商品。安迪· 沃霍尔口中的“商店就是博物馆”令其感同身受。而她也在艺术的“商店”里,凡是看到好玩有趣的,无论书籍、音乐、电影、播客、脱口秀,还是与之个人经验相关的万事万物,毫无局限,皆可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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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

方寸与天地

从2 岁起跟着父亲学画并获奖不断,后在南开大学度过七年.四年学水墨,三年学美学,又在《美术》杂志做了七年编辑,从画太湖石开始,彭薇逐渐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与语言。“我发现我可以用这个技法来篡改石头,这样一个如此传统的、中国的、被无数人画过的东西,但这种篡改非常个人,也非常当下。”于她,画石如寻门而入,又破门而出,不破不立。

“破”的关键在于“篡改”,是一种转译,一种共情,一种内化。比如欣赏传为仇英所作的《观榜图》,科考开榜时的众生相让彭薇立刻联想到生活中某些具体的人与场景;又比如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小说,即使已是百年前的作品,也会让彭薇想到自己的经历。这正是彭薇常说的“私人传统”,即传统要与艺术家发生关系,是私人化的经验。“同样的题材,谁来画,那才最重要。”

不过,这个道理是她在经历挫败后方得体悟。2002 年,彭薇一度沉迷于画鞋子。一个午后,她把自己的画作给艺术家李松松看,对方冷不丁说:“你知道沃霍尔也画过许多鞋子吗?”原本以为这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发现,结果别人早已做过,彭薇当时如同晴天霹雳。幸而,她很快不再纠结于此: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改变同一素材,彼此相望相遇,相互启示。”

此后,她更是放开手脚。在之后的作品系列中,有一件行为影像《彼时彼地》鲜少引人注意。当时,为纪念一位朋友消失了81 天,彭薇想起童年在手上画手表的经历,于是每天在手腕画一块手表并记录下来,直到下午手表模糊不清,时间的流逝悄然发生。起初,她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作品来完成,只是觉得这个方式适合她彼时的心境,甚至到后来已经与这位朋友无关,而是她在与时间、与某种不可抗力博弈。于她,艺术始于个人经验。

正因如此,彭薇的创作从不拘泥于尺寸媒材.“形式始终为内容服务。”无论是单手可握的镜框画,还是50 米的长卷,她都一视同仁。同时,她用册页与卷轴抄信作画,配上缎带、装进木盒,如一件精美的小型装置作品;她在朋友相赠的团扇上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恍惚之间,宛如时空交错;她将宣纸覆于人形模特上,描绘山水、昆虫与异域人物,打破平面性,令绘画、雕塑与装置三者相统一。水墨的边界不断被模糊、被篡改、被打破。

同时,她亦追求一种笨拙感,或者说不刻意。无论是宣纸在模特上的褶皱纹理、裁切时纸张的粗糙毛边,还是天然去雕饰的书信字体,抑或是将画中人做成动画,她也不要求多么顺溜复杂。“他们能傻傻地、蠢蠢地动就行了,这才符合我的画的质感。”恰当、自然,形式与内容统一,在个人经验的方寸之间,彭薇让人们看到了当代水墨艺术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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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七个夜晚:第六夜》(局部),宣纸水墨,322×77cm,2018 年,广东美术馆展览“彭薇:女性空间”现场,2020 年

“我们需要故事”

如果说彭薇此前的创作是向内,是表达她对单一物件物质性的痴迷,游离于叙事性之外,那么自2018 年以来,《七个夜晚》《故事新编》《我们需要故事》等一系列作品让她不再是“事外之人”。

从疏远到介入,这种转变并非一朝一夕实现。2017 年,艺术家在苏州博物馆举办个展“我想起了你”时总被问道:“你的画讲了什么故事?”对此,彭薇感到颇为不满:只要画本身够好,为何要靠故事来博人眼球?直到后来,彭薇看了敦煌和意大利的大量壁画,比如Piero della Francesca 的湿壁画《The Legend of the True Cross》,虽讲述了一个奇葩的故事,但因为画家功力强,彭薇一看到就被画打动了,这才意识到.什么是好的叙事,只要艺术家有足够的能力,再离奇的故事都会变得动人,与画面变得不可分离。这一点让其感到兴奋,也是一种极大的挑战,而彭薇决定试试。

近几年,她以细密的黑白线条、俯瞰偷窥的视角,在分离的异形宣纸之上将自己的“夜有所梦”勾勒出来,讲述飞檐斗拱之下发生的离奇故事。在读完《闺范》与《二十四孝》等古代女德书籍后,她对其中烈女、楷模的故事十分震惊,书中的女性图像又令其感到新鲜,值得置于当代语境下审视。于是,艺术家用大写意的笔法将一个个独立的人物绘出,以50 米巨幅长卷组成了《故事新编》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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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素园组画之一》,宣纸水墨,68×138cm(4 张),2009 年,香港M+ 美术馆收藏

巨大的尺幅无疑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力,然而彭薇的表达并非歇斯底里的呐喊,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一种距离与克制.留白的背景、白描的笔法,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我总在想什么是适度的,做到哪里该停下来。自我固然重要,但我并不想在作品里过于放大。”

而无论是画山水还是人物,与传统古画截然不同,女性都是彭薇笔下的主角,这对彭薇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生命体验。长久以来,传统水墨的创作者大多为男性,即使他们画女性也是从男性的视角出发,以至于人们认为这才是理所应当。彭薇的作品无疑提供了一种审视历史与过去的路径,同时也显示出其女性视角与个体经验的可贵。正如她喜欢意大利作家埃莱娜· 费兰特的小说.传递最世俗的情感,表达人人皆有代入感的美学。

同时,费兰特多年来隐匿身份的做法亦令彭薇神往:“或许一开始我也应该如此。”彭薇也欣赏艺术家马塞尔· 杜尚的态度:“他总是花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悄悄地做一件作品,直到晚年或死后才公布,颇有禅宗思想的意味。参禅反从禅逃出,画家的身份没那么重要,他并不欠世界一张画;正如卡夫卡做了公务员,他也不欠世界一篇文章。”

“如果要介绍自己,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我是彭薇。”

策划:齐超 / 摄影:胥欢 / 妆发:何蒙蒙 / 编辑、采访、文:张剑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