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加
1985年出生于艺术世家的王加加,成长的脉络几乎从出生一开始就与绘画紧紧相连。外公蔡鹤汀是著名国画家,家学渊源可追溯至北宋书法家蔡襄。家族世代书香,让他成长于一个“画画即生活”的环境。
3岁之前,他与父母同住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工宿舍,周围全是艺术家。而后刚搬家到英国时,父母带他参观白金汉宫,得知这里是英国女王的居所,那时的王加加问:“女王现在在睡觉还是在画画?”
在他的童年认知里,绘画是唯一的职业,其他的身份仿佛都不存在。
王加加
当我们走进王加加位于北京顺义的工作室,映入眼帘的是一种异质的混合:动漫大眼睛的画布前,立着中国魏晋时期的石狮和石柱;桌上摊着荧光绿色封面的画册,旁边却是父亲的重彩山水;工作室成员还有一只黑色大型犬“小熊”,和不久前熟人朋友送来的一只灰色小猫,工作室角落里还有一缸锦鲤在缓缓游动。
这些元素的并置,不是刻意制造的冲突,而是他生命经验的自然流露:传统与流行、东方与西方、工作与生活,在他这里都能并存。这种“有机整合”,在他的近作中越来越成熟。
正是在这种跨越文化与世代的交织中,王加加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语境。他的作品不仅回应了家族传统的延续,也承载着对当下生活与个人精神的探寻——这便是他绘画的真正核心。
王加加
中式家园里的异乡童年
王加加3岁起随父母移居英国,他们在伦敦西南的一个社区安家,那里几乎没有华人。走出家门,外面是陌生的世界,回到家中,却是熟悉的中式氛围:中药气息、毛笔墨香、木质家具,甚至屋子的布局都仿佛还在北京,家具、摆设、甚至气氛更是与伦敦格格不入。
父亲王迦南和母亲蔡小丽,都是国画家。外公的身影也深深影响了他们——“手不离笔,笔不离纸”。在英国,他们把几乎全部时间交给了画室,延续着这种“不休息”的创作方式。
父母绘画中的山水、花鸟成了王加加通往“陌生故乡”的传送门——这种内外交错的成长背景,让他注定无法轻易摆脱身份、文化的交织感。
王加加
“家和外界完全不同。”王加加回忆。课业不多的小学生活,放学后理应是孩子们的游玩时间,但他总要先完成父母布置的任务:练钢琴、画画、复习功课。朋友们敲门邀他出去,他也只能婉拒。
父亲既严格又矛盾。他不许儿子玩电子游戏,却又给他买了游戏机。他不希望孩子沉迷外界,却又带他走遍世界。这种张力,最终体现在王加加的作品中:矛盾、碰撞、融合,成为他艺术表达里难以抹去的痕迹。
王加加
在加加的记忆里,父亲的性格里有一种天生的冒险精神。80年代末,临赴英国之前的一个月,父亲王迦南在央美办了一场展览。当时一位时髦的德国女士观展,听说他们要去英国,就提议先去柏林拜访。大多数人会犹豫,但父亲立刻买下一张火车票,一个人从北京辗转俄罗斯,再到柏林。那位女士恰好是德国银行行长的夫人,她把王迦南的一整卷画作都收藏下来。这让他初到英国的生活免于拮据,也让加加意识到艺术有时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命运转折。
“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不可预料的故事。”他说。这种对未知世界的开放态度,后来成为他作品里不断出现的“冒险”气质的来源。
王加加
从“家”到“冒险”
2008年,王加加从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他回忆,刚上大学时,自己几乎以为“出身艺术世家就意味着一定能领先”。直到有一次参观斯莱德美术学院的毕业展,一位比他年长不多的学生作品让他彻底震惊——原来当代艺术可以如此开阔,而自己此前的知识还停留在印象派之前。
王加加的创作过程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要奋起直追。大学期间,他疯狂吸收当代艺术知识,逐渐开始思考如何将自己所受的艺术训练与当代视觉语言结合。
毕业后,他没有留在伦敦,而是选择回到北京。“我出生在北京,觉得自己的根应该扎在这儿。”他原本只打算暂时停留,却一住就是15年。
王加加在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创作
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个系列是《家》。王加加借用中国山水画的笔触,试图寻找与中国文化的连接。那既是对故乡的凝望,也是他作为“外来归者”重新建立身份认同的尝试。
2016年,他开始创作《冒险》系列,拥抱数字媒介和流行文化的视觉经验。在这些作品中,动漫大眼睛、电子拼图、喷漆和树脂并置,他用抽象的笔触覆盖原本完美的表面,把“破坏”当成一种创作手法。
王加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有胆就来吧;来吧》,
2025,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200 × 3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今晚吃鸡》,2018,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120 × 17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停止时间,深入丛林,沉迷夜色》,
2021,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200 × 35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那其实是一种破坏。”加加说。画布上的电子拼图原本完美无瑕,他偏偏用抽象笔触覆盖掉,像是给画面加一道伤口。
这种“创作与破坏并行”的方式,既是美学选择,也是代际经验的写照。和许多同辈中国青年艺术家一样,他在数字化浪潮与身份焦虑中寻找自己的语言。也折射了90后一代的成长经验——既是数字化的原住民,又始终被传统文化的影子召唤。
王加加
2022年,他开启了《根》系列。这一系列逐渐延展为“树”“森林”(后统称《根》系列),以更直接的绘画方式回归绘画本身。他从碳笔线描起步,后来转向厚重的油彩和流动的笔触,把盘根错节的形态转化为生命力的象征。这个系列中,他进一步把“破坏”作为笔触:“画完一层,再用刮子刮掉一部分,把刮掉的痕迹也保留下来。”他说。这种“破坏与创造并行”的方式,让画面像在呼吸,也像暴露灵魂的伤痕。
在这一批作品中,他儿时学习国画线描的记忆愈发隆起,经过几年的摸索后,从最初碳笔在纸上的勾勒,逐渐付诸为正式的油画语言,融合在浓重的色彩、流动的笔触和树木的盘根错节间。
王加加,《树#78(浪漫的机会)》,2023,布面油画、喷漆,200 × 3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树#71(浪漫的机会)》,2023,布面油画、喷漆,200 × 3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13岁妈妈教我怎么画线描,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根》系列就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的。通过早年间对中国线描的学习我发现,一幅成功的作品不是要画得像,而是要有趣,每一个笔触都有自己的灵魂,有流动性。”
王加加,《森林速写#1》2022,纸本炭笔,80 × 1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永恒的夏天”展览现场,马刺画廊,北京,2023,
图片由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整个夏天都在准备他第3个机构个展“好好画”,展览将于2025年9月21日在成都复星艺术中心开幕,串联起他近10年来两大系列中的近30件作品,包括一批首次展出的近作。
透过“根”系列中神秘妖异的风景,以及“冒险”系列中隐匿反派角色的凝视,加加试图邀请观众进入一段游戏世界般的冒险旅程。这种冒险精神源于他自幼着迷的希腊神话,也来自由父亲带领下在全中国和世界各地游历、巡展的生活经历。
王加加,《树#59》,2022,布面油画、油画棒,150 × 2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花样年华》,2020,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140 × 14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他的艺术实践正在展开的不是一场西游,而是回到东方、回到他文化根脉的旅程。
“我想找到一种能放到国际平台上的、新的中国式绘画语言,但不能是生硬地把东西方元素放在一起,和我自己的背景、我画的这些风景一样,得是自然长出来的。我没有刻意去讲这些故事,它们本来就在我身上。”
加加认为界定自己是哪国人并不重要,就像他2024年在油罐艺术中心的个展“扶摇直上”的英文标题“A TREE CANNOT PICK UP ITS ROOTS”(直译为:一棵树不能拔起自己的根)。地面上的枝干和深埋的根系,才构成了树木完整的生命。
“树不管如何高大,它的根是动不了的,不管你走多远,改变不了你从哪里来。我三岁去到英国,爸妈说我很快就学会了英文,所以并没有觉得自己不是英国人,但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说:当然,我也是中国人。”
“正因为自己是中国人却没有那么了解家乡,才会有研究传统中国画的想法,而且我的家族有这么多历史传承,我不学就太可惜了。”
王加加,《森林#66》,2022,布面油画、油画棒,240 × 81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根”的生长
2025年5月,在全家人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王加加的父亲因病离世。那是他最深的伤痛,却也迫使他直面绘画的根本意义。
“创作是一种治愈。”他在顺义的工作室里说。“那几个月,我没日没夜地画。从空白画布开始,一笔一笔地好好画。”父亲的离去让他感受到时间的紧迫,也让他的创作注入更浓烈的情绪。
王加加在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创作
成都复星艺术中心即将开幕的展览《好好画》是加加父亲曾经对他说的话,最初看到他在“冒险”系列中用打印、喷漆、浇树脂等方式创作时,他不解地问道:“你能不能好好画?”而父亲的这种态度也随着加加作品的发展而被软化。
而在父亲去世后,他用《根》系列的作品给出回答,包括成都展览标题《好好画》,人生没有办法规划,那就好好做、好好画吧。
王加加,《根#003》,2022,布面油画、喷漆,150 × 2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树#103(虚空)》,2025,布面油画、喷漆,150 × 12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我们一直以为如今去哪里都很方便,但是突然疫情发生了,你甚至连家都出不去。我们家里有许多奇石、古董收藏,一直都是我爸亲自操办,以前我一直以为有很多时间让他给我讲这些收藏,他走了之后却发现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时间。所以《根》系列也想表达,一定要认真去面对传统文化,时间也永远不像想象中那么多。”
王加加,《树#57》,2022,布面油画、油画棒,150 × 20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亲爱的,我不为任何人停留》,
2021,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120 × 15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我是不爱动的人。”加加说。父亲喜欢流动,不停迁徙,寻觅新的落点;而加加选择扎根北京,把根深植在一隅。
但在绘画的世界里,王加加仍旧在冒险:在不断破坏与修复之间,在传统与未来之间,在私人记忆与公共语境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
王加加
“对我来说,父亲其实没有离开,只是出远门,又去冒险了。”王加加说。离开与存在的界限,因这句话而变得模糊——那是一种带着温柔坚毅的想象,让缺席变成了另一种存在。仿佛在生命与时间的缝隙里,依然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牵引着。
王加加也将在画布之上,继续那一段属于自己的漫长旅程:既是对父亲精神的回应,也是他与自我世界的再一次探险,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或许也是关于时间、记忆与生命流动的探索,一场注定没有终点的漫长追寻。
王加加
Q&A:
“冒险”系列明显带有数字媒介和流行文化的影响,你在其中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数字图像打印和绘画结合的创作方式,但在“根”系列中,你重新面对空白的画布。两个系列间有什么关系?
王加加:这两个系列一直在互相影响,虽然视觉效果和手法都不太一样,但都是通过破坏和创作并行的方式产生的。
“冒险”系列中的“眼睛”系列作品,第一层是打印在画布上的电子拼图,那种效果是很完美的,我在其上用抽象笔触来进行发挥其实也是一种“破坏”,因为把这些完美的平面覆盖掉了。而在“根”和后续系列中,我使用了一种新的技法:画完第一层后用刮子把颜料刮掉一部分,且把刮掉的部分留在最终的画面上。这是一种做添加的同时又在破坏的过程,像是让画的灵魂和它的受损暴露出来。渐渐地,我对“刮”的动作越来越自信,把它当成一种笔触来使用。
王加加,《日照》,2021,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140 × 19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王加加,《天边2》,2021,布面油画、喷漆、丙烯、树脂、数码打印,70 × 70 cm,
图片由艺术家和马刺画廊提供
你对随家人移居英国前后到这段历程有怎样的记忆?你了解当时的背景和原因吗?
王加加:其实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他们就想去看看世界。我妈妈当时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一家人在北京过得挺舒服的,但我爸向来有探险精神,在国内时就很难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喜欢到处探索。
去英国前的一个月,他在央美办了一场展览,当时来了一位时髦的德国女人。对方听说我们即将搬去英国,提议先去柏林找她。一个正常人也许不会冒这个险,但是我爸直接买了一张火车票,从北京到了俄罗斯,再到柏林去拜访这位女士。她竟然是当时德国银行行长的夫人,把我爸的一整卷画都收藏了。原本去到英国可能要刷盘子打工挣钱的,这样一来,在伦敦的第一年都不用工作了。这中间发生了很多这样意想不到的故事。
你的父母王迦南和蔡小丽都是国画家,他们在英国处于一种怎样的生活和创作状态?
王加加:我感觉他们很少休息,大部分时间也没有别的事做,一直在工作室画画。我想这也是受到我外公的影响,外公从不把画画当成职业,手从来不离笔,笔从来不离纸。但这一点我跟他不太一样,绘画虽然也是我的生活方式,但我还是会刻意把工作、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区分开,中间我需要停下来。
王加加
你童年的生活是怎样的?家门内外有怎样的差异?
王加加:我父母完全以中国传统家庭的方式管理小孩。在伦敦课业不忙,尤其是小学期间没有作业,下午三点半放学后按理说就可以出去玩了,但我爸妈不这么觉得。所以我和朋友们很不一样,如果有人敲门叫我出去玩,即便没有什么功课,我还是得说要复习功课,或者是要练钢琴,要画画。
我爸非常严格,但在有些方面也很矛盾。比如他不希望我打游戏,却给我买了一个游戏机。家里的状况和外界太不一样了,我在充满矛盾因素的环境中长大,因此我的作品上也都会体现这样的碰撞。
王加加
家族的艺术脉络与传统,对你是某种滋养、召唤,还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者会不会也构成一种限制?
王加加:刚上大学时,我一直因为全家都是艺术家而感到挺骄傲的,也不是很努力,有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反正我全家都是艺术家,我肯定能成功。直到大一去看斯莱德美术学院的毕业展,一个毕业生的作品震惊了我,他也就比我大几岁,作品却远远超越我当时所做的东西。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要抓紧时间学习,不能当个“混子”。
小时候爸妈一直教导我、保护我,为我的进步感到欣喜,但上大学前我基本不知道任何当代艺术家。第一次看到村上隆的作品时,我震惊于绘画还可以这样做,突然意识到我之前从爸妈那里得到的美术史教育最多只到印象派,和当下有几十年的断裂。所以大学期间我疯狂吸收当代艺术的知识,直到毕业那年才开始考虑把自己骨子里带的东西,和新吸收的内容进行融合。
王加加在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创作
毕业后你决定定居北京的原因是什么?
王加加:搬到北京十五年了,我出生在北京,所以觉得自己的根应该扎在这儿。毕业时的想法是先回来看看,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很喜欢北京的一点是,可以热闹,也可以安静,我在工作室的大部分时间没人会打扰。我现在偶尔也会回伦敦,例如上次在冬天去伦敦参加了一个驻留项目,下午3点天就黑了,觉得非常郁闷,画和颜色也跟着我一起变得有点“丧”。
王加加
未来还会继续你父亲主张的这种“流动”的生活方式吗?
王加加:爸不在以后,我应该很少会这样了,因为我和我妈都是比较喜欢稳定的人。我爸回国后曾在北京建了一个特别漂亮、特别大的工作室,有40亩地,但他就是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画画,其间搬去过广州,又搬去郑州,好像总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这种生活方式很特别,一些古代文人可能喜欢这样,他也是我新的创作系列与旅程发生关联的原因,但我恰恰相反,根扎进去就不喜欢动,尤其是在北京找到家的感觉之后。
在你的观察中,中英两地艺术家在工作状态与艺术生态上的差异是什么?
王加加:艺术家都是类似的,通过创作和办展努力在艺术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位置。我很多英国同学本来都想住在伦敦,但因为房价越来越贵都逐渐搬出去了。他们有没有像中国这么多机会去做展览,起码我的英国朋友都不太能靠创作生存,所以能够在伦敦生活的年轻艺术家不多,毕竟只有你做得特别好,才有机会在伦敦做展览。但北京还是有很多画廊、机构和项目愿意给年轻艺术家展示的机会。
总策划:徐宁 / 编辑:Karen刘冠楠 / 摄影:C楠 / 采访&撰文:愚鱼 / 造型:刘鹏飞 / 制片:GARAGE26 / 灯光师:张祥峰 / 妆发:裴星星(EBI) / 摄影师助理:杨东屹、李家宸 / 造型助理:张欣竹、三岛 / 编辑助理:肖瑶 / 图片来源:作品资料图致谢艺术家与马刺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