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过去十个月,除了出席活动和拍摄杂志,段奕宏都处于“不进组”的休息状态。直到今年三月底,新片《三个十年》在陕西汉中开机,这段罕有的、近乎停滞的时间才告一段落。“停滞”的因素自然是多方面的,无人豁免于公共环境和行业土壤的剧变。和所有被打乱节奏的人们一样,段奕宏也在不确定的无常中摸索规律,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秩序。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过去十个月,除了出席活动和拍摄杂志,段奕宏都处于“不进组”的休息状态。直到今年三月底,新片《三个十年》在陕西汉中开机,这段罕有的、近乎停滞的时间才告一段落。“停滞”的因素自然是多方面的,无人豁免于公共环境和行业土壤的剧变。和所有被打乱节奏的人们一样,段奕宏也在不确定的无常中摸索规律,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秩序。

如果说宣传期内的演员得以在固定的制式中包裹自我,借助作品和角色过渡、表达,那么此番对话,直面的就是一个剥离故事外壳的段奕宏—不再深究那些附缀的加持,没有惊心动魄的分镜聚焦,也没有戏剧张力与人物弧光,他被置放于本质的生活中,普遍而寻常。

面对现实存在的发问,段奕宏的回答里有统一的共性,瘟疫、战争、灾祸,那些击中大众心绪的消息和变故同样影响着他;也有独特的个性,他的认知、思索、解构,都在稳定的逻辑中自洽。

将近一年的“停滞”无疑有诸多复杂情绪,但时间没有平白从他身上经流,那些微小而确切的生活细节都被妥善保存。在不安与徒劳弥漫的境地,也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瞬间,构筑成个体置身时代的、有温度的映射。

以下是我们选取的,段奕宏在这段“停滞”中的一些时刻——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隔离与重建

一个中年男演员如何安排自己的隔离生活?

去年上半年在酒店隔离时,段奕宏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作息表,详细录入每天需要完成的工作、食谱、锻炼计划,以及早中晚各擦一遍地,“五点半再擦一遍就准备健身,运动大概两个小时。锻炼汗又大,还得洗浴巾,算下来每天干的活也不少。所以觉得时间还挺快。”

他的思路非常朴素,归根结底三个字,找事做。“无所事事是很难熬的,既然客观事实无法逆转,就一定要找事做,把当前有限的环境调整到让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除此之外,段奕宏还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天起床、直到入睡前的这段时间,绝不会躺着,或者倚靠,要么在瑜伽垫上打坐、锻炼,要么跪姿看剧—他认为跪着看粗剪,心境更加通透,也有益于保持肩背的挺拔舒展。包括处理琐事,清洗衣物,一整天的时间里,段奕宏确保自己只在睡眠状态获得肢体的完全放松,而其他时刻,“精神放松,肢体自虐,会有一种仪式感。”

隔离的那段日子,他看完了网剧《双探》的粗剪,也完成了自己的减脂计划,总体情绪平稳。

包括清洁整理这样微不足道的琐事,事实上也有效缓解了一部分焦虑,每一天明确拆分的时间和事项都在形成积极的心理暗示:今天做了很多事,今天没有白白浪费。在体力和脑力的双重消耗下,人就更容易获得充实的满足。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不过,段奕宏并没有提供一个完美的鸡汤模板。即便执行力强到他这个程度,也无法彻底规避心态的动摇和起伏,“其实后面几天,心理上还是熬不住,会难受。”他描述那个触动情绪的契机,向群里的工作人员咨询隔离结束的具体时间和后续安排,“就是询问大概几点能出去,怎么分配,接受之类的,问得很细,我当时就感觉熬不住了。”

情绪非常真实地存在过,即便过去快一年,段奕宏也清楚记得,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后来,他索性能不出差就不出差,“最担心就是一出差结果把我封哪儿了。”非要出差的话,就提前做好生活必需品的准备,“内衣、内裤、袜子,家伙事儿都带全一些。”包括做好指不定就隔离在哪儿的心理建设,“别持久深陷在烦躁低落的情绪里,疫情两年多了,遇事才能见自己。”

以往大部分的访谈中,一些沉重的内容可以借由作品进行艺术化的修缮,使之呈现的面目并不那么惊心触目;但这次,拿掉作品的隔障,大家剖白的,都是真切的生活体验。我们问他,当前的大环境下,有没有什么能分享给年轻人的?段奕宏回答:“力所能及。”

他的坦诚里没有说教,只是平等的分享,“其实我们所能控制的东西,真的很少很少。但这个少,不是为了加重悲观,贩卖焦虑,而是,就算在这样少的控制范围内,我们也要争取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两年下来,很多东西也清楚,不管怎么样都得生活,那就尽量做一些事,让自己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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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安顿

谈到“停滞”的日常,段奕宏第一个提到的是气味,他喜欢沉稳古朴的木质香气,不论在家还是出差,都会点上一些传统的线香,宁神静心。熟悉安定的气味有助于营造氛围,即便物理坐标发生变动,这个氛围始终都会跟随自己,安然存在。

对气味的记述是有迹可循的。过早漂泊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顿自己、关照身心,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早年他在博客里分享生活,谈不上笔法,就是稚嫩的记录,写腾冲的景色,苍山雪,洱海月,花卉蔬果的气味,速溶咖啡,素斋,小动物—都是很琐碎的内容,味道朴素寻常。可越是平淡无奇的东西,越是贴近生活,逐渐构成一个人扎实的立足点。环境再驳杂,他也能在被自己拆解过的人间烟火里安顿。

因为对话节点的特殊性,自然而然,话题来到最近发生的一些变故。信息时代,战争和灾祸的传播体量几何增长,哪怕只是作为旁观者,也可能被裹挟的锋利情绪击中。

这种时刻,段奕宏是非常稳定的交流对象,鼓励在交谈中释放情绪,而他包容、倾听,“我觉得有情绪是很正常的,像我隔离的时候擦地,找事做,其实也是释放情绪,通过外在的劳作暂时抽离。除了劳作,也有别的方式可以去寻找。但缓过劲来之后,还是得有思考,来帮助自己建立一定的认知和判断。大环境里的无常和不确定性越来越多,这些事情不是说不去想就不存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我来说是不可以的,也不是擦个地就能回避的。”

1998 年至今,段奕宏饰演过很多警察和战士形象,这些体验赋予他更为冷静、坚韧的秉性,面对生与死的客观规律,他敬畏,也清醒,“我们在生死问题上是惧怕的,很缺乏对死亡的了解。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人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什么都没有了,那种恐惧会让我憋屈得哭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邻家的一个大哥哥意外去世,老妈妈对儿子的那种痛哭,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可是,不能只停留在恐惧,能躲就躲,或者无知无畏,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快50 岁的年纪,他已经能够平静叙述儿时的恐惧,恐惧之外,也有亲历体悟的智慧。2019 年《我的团长我的团》开播十周年纪念,有媒体撰文提到,段奕宏在泰国拍戏时,曾去当地中国远征军的孤墓吊唁。时间再往前,2017 年的东京电影节,段奕宏因为父亲病危而缺席开幕式。步入中年后,关于生死的谜题和难关,他全部亲自走过一遭—辞别,凭吊,再妥善安顿那些悲伤。

所以,当我们谈到公共环境和沉重的生死命题,信息爆炸后的替代性创伤,他迅速接纳了一个年轻访问者的情绪,用自己的经验开解、指引,还赠送书籍。并且,他没有以年长者的口吻自居。在段奕宏看来,任何以他为介质所习得的经验,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对方手中,“我觉得我没有本事通过一段交谈就给出安全感,我没这个能力。我给出的一点点能量,会在怎样的基础上起作用,起到怎样的作用,这个还是取决于个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外界无从窥看的幽微心路,都在生活和工作的细节里安顿,段奕宏也有情绪,也在同样的洪流中经受叩动,但在情绪褪去后,人最终还是落足于自己所呼吸的那片场域。

至于此刻,他自己的故事,就已不言而喻。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不再只是关心自己”

进组之前的封面拍摄是在北京完成的,按照段奕宏的习惯,早上起来得先做一个半小时体能训练,出汗消肿,拍摄状态和肌肉线条会更好。至于食物,最好是沙拉。不过,为了避免自己的饮食习惯影响到工作人员点餐,段奕宏都会多嘱咐一句,自己跟着大家一起吃。他在这方面很好说话,不挑,“锻炼是积累的功夫,拍摄当天不管吃啥都没用,就少折腾别人。”

记得两年前在上海采访他,下午茶的时间,他也是嘱咐,想吃什么随便点。一桌甜食,他吃了一小块,其余时间都在招呼别人一起吃,自己就喝咖啡。当时聊《大秦赋》,我问他,保持痛觉是否是创作的必需。他回答,“痛苦是必然的,而且是心灵层面的熬折,任何能靠皮肉之苦获得的转变,都太容易了。”

他对疼痛的理解和消化都带有一种宿命感,似乎这就是应该的,没有痛苦就无法与之相匹配。

不仅自己痛苦,在以往的创作中他也留下不少令合作者“头疼”的轶事,但年岁增长,原本刺棱的那部分逐渐柔和了。面对外部环境的痛苦与困惑,段奕宏有普世的担忧,也有文艺工作者的人文关怀。

“我愿意在平常的生活中建立自己,在创作中探索自己,但我没能力去高估自己,包括我今天说的这些,其实也只是分享,我没能力靠几句话就给其他人确切的安全感。当前的大环境,更加考验一个文艺工作者自身的修为和对社会的理解,包括真心,真相,真的自己。我作为演员,见证了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迁,那我能做什么?不再只是关心自己,而是放眼更高的维度,落脚在更细致的生活,选择有所追求,创作也有所追求。”

这次在陕西汉中拍摄《三个十年》,故事改编自徐童小说《珍宝岛》,著名作家阿城担任艺术指导。段奕宏提及阿城,语气满是钦佩,“阿城老师经历的时代,讲述的所见所闻,还有他的表达,我光是坐着听他说话就能坐上五六个小时,一点都不累,就是感觉自己在吸收养分,富有精神上的愉悦感。”作家阿城出生在解放前,人生经历波澜壮阔。但段奕宏没有再讲更多,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对谈都有天然的保密自觉,不论对方的年纪资历。

而在故事的编织技巧以外,他更希望自己得以保存真实的生命体验,这种关怀是包容的,对生活和痛苦都具有细致、温和的洞察。

段奕宏 | 吾心安处 烟火人间

段奕宏

紧张

即将结束“停滞”,进组拍摄,段奕宏的直观感受是“闹心”,“就是没着没落的感觉,还是会紧张。”如果用时新的语境理解,他这样很像学霸在考试之前嘀咕自己一点都没复习。

情绪在他身上的流露非常自然,也很直白,“当然会紧张啊。”问他在平面表现和动态演绎之间更擅长哪个,他不假思索,“我没有擅长的。”

这些零碎的小抱怨,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年纪和资历。“进组之前的准备,也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功夫有的没的,都做了一点。”段奕宏的语气有点俏皮,“就这么准备呗,像往土里撒种子一样,也不知道哪里会发芽,会发什么芽。反正我做了,我也紧张,就是这个意思。”

“会好的”

“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这句话出现在整场交谈的最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才将电话挂断,然后嘱咐工作人员把谈话中提到的书籍寄来。几天后,包裹抵达,簇新封皮上有繁复的莲花纹样,令人望之生定。在形式匮乏且苍白的时刻,这样的关照春风如沐。

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打捞是个人主观上的一种意愿,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只是辅助,得救与否,关键还是在于自救。而他所在做的,他的人生故事,还有他的作品,是抛出一根足够长的绳索。全文阅毕,如果愿意的话,就上前握住吧。

策划:杨威 / 统筹 & 编辑:何骄 / 采访 & 文字:顾襄 / 化妆 & 发型:周钰 / 服装:小强 / 美术:C Side / 助理:K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