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玲 | 不停归零 不停出发

眼下刘嘉玲最想演的角色,是一个毫无辨识度的普通人:一个与“强者”无关、撕去所有标签、有血有肉的灵魂;一个真正通晓了生活的智慧,却能在平淡中闪耀出光芒的女人。她从不逃避“ 人到中年”的种种命题,并从中获得了更多生命暗藏的启迪:紧紧把握住唯一的当下,再闯开些“安全区”的桎梏,或许会得到那些终极命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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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嘉玲

礼服一条条都熨烫妥帖了:巨大的拖尾和蓬纱,艳玫色的丝绸上绣着绛红色的玫瑰,摇曳的长流苏如飞泄的水银,洛可可式的圆袖似一团团蓬松的云雾。助理们尽力把手举得高些再高些,生怕裙尾拖沓到了地上,他们还要小心绕过地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鲜花—“繁花似锦”这几个字,在眼前真真切切地被铺陈开来。

似乎这一切都和刘嘉玲再匹配不过:她应该盛大而华贵,精致且一丝不苟,是遥遥站在云端上的人。这些年里她演了若干次武则天又演了宋美龄,都是把家国命运握在手里的传奇女性。“强者”,这个形象在她身上日渐凝固,她连同她的角色,都应该百折不挠举重若轻,都可以把时间的飞沙走石磨砺成莹莹的珍珠。可她并不想成为这样被仰望被羡慕的人,不希望因为种种标签被限制住了空间,更不需要去印证他人的想象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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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嘉玲

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

刘嘉玲眼下最渴望的角色是“隔壁的黄太”:不修边幅,偶尔会不自觉地唠叨,可能还带点曲里拐弯的市井心思。她是芸芸众生中的“某一个”,是历史夹缝中的无名者。从角色的难度来说,这样的人物太过平常,平常到所有人都能立刻想到身边的“那个谁谁谁”,所以每个细节都要能经得起事实的考验;从心理的难度来说,这样的人物没有光环,她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剥去所有外在可能的掩饰和假装。

这样的女人和武则天、宋美龄不同,和《阿飞正传》里的露露不同,“她还有点烟视媚行”,和《半生缘》里的顾曼璐也不同,“她还是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内心虽然脆弱,但外表还是很华丽”。她希望这一切都可以被抛掉,彻底地、干脆地、决绝地,没有珠宝华服,没有传奇,“普通到别人认不出是我的那种角色。”

她要面对散落在生活方方面面的一地鸡毛。刘嘉玲双手抱头揉着头发,模拟她设想中角色的某个场景,“从房间走到厅里想取个什么东西,哎?突然之间不记得我要拿什么,只能退回到房间里,再走一遍,哦,想起来了。”周围的人纷纷笑起来,指着自己说“我也是”,她轻轻一拍手,“这个如果演出来,很多人都会笑,感同身受嘛。”

生活在身上烙下的种种痕迹,她统统都收在心底。人生进条已经过了半旬,过去的种种都无法轻易抛开,她不能靠立一点决心就重头开始,曾在某一些时刻,她也觉察到命运之梁发出的那些轻微的“咔嚓”声,如今却眼睁睁目睹断下的残桓突然砸下,扬起尘土一片。而她不能退缩,无法转头逃避,却从人生的涩味中汲取了更多的力量,在琐事和困境中体味到新的方向。

她觉得自己能立起这样的角色,“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你正常要经历的人生阶段,如果可以拍像我这样年纪、成熟一点女人的故事,说她在这个阶段要面临的生理问题,一些朋友之间、家庭之间的问题,说她在邻里之间、在菜市场碰到的问题,应该也蛮有意思的。”

她喜欢的好莱坞女演员大多和她差不多年纪,她羡慕《锡尔斯玛丽亚》里的朱莉叶·比诺什,可以毫无惧色地展现时间带来的自然衰老,“可能亚洲人对年龄更敏感一些,但我相信我们只是还没有把更好的故事拍出来。人到中年,和年轻时的想法会不同,对一件事物的认知会有不同的深度。”她也喜欢《蓝色茉莉》里的凯特·布兰切特,一个落魄的中年妇女,在生活的旋涡里尽力挣扎,荒诞却令人怜悯,“我们更多导演都尽力在向年轻的风格靠拢,年轻当然是未来的主流,但还是有一些成熟的观众,他们也想看自己年龄段会发生的那些故事,想在电影院里感动一把,想哭一场。”

中年是一个又硬又酸的核,它包裹着许多的无奈,把曾经的甜美酿到酸腐,把过往的期待悄无声息地丢弃,但它又在种种沉重中揭示人生更为深远的意义,在那些漂浮的、轻快的浮沫都撇掉后,呈上清澄如玉的答案: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恩赐和奇迹。

不久前,听闻和她在同一期无线训练班的蓝洁瑛去世,她在愕然之外只觉难过。今年还有金庸、邹文怀等奠定香港文化的重量级人物离世,但他们都是高寿,和身边人离去的感觉又是不同,“蓝洁瑛走得太过年轻了一点,但这是我们都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她已经坦然接受了死亡终将来临的事实。“我已经过了惧怕的阶段,我的父亲因为心脏病去世,那时我已经不得不上了沉重的一课,就是生命不是你选择什么时候走就可以什么时候走的,一切都可以发生在突然之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偶然,离开是必然,但怎么走自己无法决定,更无法强行留在世上多一些时间。”

所以,她更相信“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未来不迎”的道理。“我以前总有一些期待在前面,明天约了谁,下星期有个什么很好的节目,总在等待明天和未来的到来。可我现在珍惜的是‘当下’,这是我真正能感知到、把握得住的部分。明天一定会来吗?可能睡一觉你就走了,所以你真的要好好享受‘现在’。”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大肆挥霍过身体的本钱,可以不睡觉连轴工作,可以任性贪凉吃冰,可以肆意喊夜宵,可以不管不顾一醉方休。“身体陪你几十年,你有没有感觉过对不起它?你暴饮暴食,不让它休息,你有没有问过它的想法,对不对?真的要筹备一些健康的筹码,等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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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嘉玲

重修“演员”这一课

既然无力扭转生命的无常,她便更加珍惜一切所爱之事。“我生活在这个年代里,如果有种种限制也只能接受。不能演偶像剧那我就演妈妈,我还是很喜欢演戏啊。”奖项、代表作她都不缺,如今她只在意如何让一个角色入汁入味、更上一层楼,也就是回到一个演员的起点,探索表演纯粹的乐趣。

今年夏天的时候,她定下12 场舞台剧《夺命证人》,与谢君豪、秦沛搭档,反响热烈,一直追加到18 场。导演毛俊辉也是舞台剧《杜老志》的导演,四年前,正是这部作品让刘嘉玲赢得了“香港舞台剧颁奖礼”最佳女主角。毛俊辉对刘嘉玲的要求和状态都已经有相当的了解,“有一些角色我想演,可他觉得不适合,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挑好了适合我的角色。”

《夺命证人》改编自上世纪30 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典作品,刘嘉玲饰演的角色是一个替杀了人的丈夫做证的女人,“所有人都觉得,我站在老公这一边作证一定帮着自己人,会偏袒他,可我偏偏是个反证人,去指证他。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太恶毒了吧,你老公对你那么好,你还要反咬他一口,反而觉得我是个罪人。可最后,我的丈夫以我掩人耳目脱了身,可他外面还有个女人,我被老公骗了,我被爱情骗了。”

她做了一个略微夸张的耸肩动作,又摊一摊手,似乎大幕刚刚落下,一切真相揭晓,戏中的她还未走出事实的残酷,戏外的她还未来得及元神归位。她迷恋身在剧场的感觉,一种接近生理性的兴奋,“一走进去,我的手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冒鸡皮疙瘩,”她的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我尊重我做的工作,尊重剧场,尊重那种严肃、那种魅力。”

“以前我觉得,舞台那么小,后面观众根本看不清你在干什么,随便演就好。后来我才发现,舞台剧比电影要难上一百倍,因为只要你站在舞台上,每一秒都要在表演。”电影只要把精神集中在镜头运转的那几分钟就好,演完可以放松,可舞台剧如果长两小时,中间没有换戏服的必要,就要演足两小时。“我有一个经验,你在舞台上眼睛看到什么画面、脑袋里想到什么内容,观众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你在放空,眼神因此空洞,观众一样看得懂。这是舞台神奇的地方,即使你不能真的捧一块冰在台上,但好的演员哪怕空着手,身体姿态和感觉都能让观众感觉到冷。这个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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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嘉玲

每一次上台前她都会紧张,“那种紧张,是把注意力拎到200% 的地方”。早年间她曾经历过恐怖的空白时刻,明明已经演了20 多场,明明走位台词在心里已经滚瓜烂熟,明明觉得怎么都OK,只是因为精神上放松了一点点,她突然忘了下一句台词该说什么。“不过几秒钟,那感觉却好像有几世那样漫长。但幸好身体是有记忆力的,还能马上想起来。”在那之后,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掉以任何轻心,不能任由自己走半分神,“所以我和朋友再三强调,演出前千万不要来探班,我要集中精神,定一定。”演出当天,她会在早晨跑步时在心里把对白从头过一遍,化妆时全部过一遍,开场前再过一遍,“而且你要把对手戏演员的对白都记住,只记住自己的没有用。”

今年刘嘉玲担任了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的导师。章子怡去年就曾邀请过她,因为与《半生缘》的拍摄时间相撞,一心不能二用,她才无奈错过,“去年第一季《演员的诞生》我就很喜欢,这个节目很专业,行内的人也都在看,又可以发现许多很有实力、但机会不多的好演员,很有意义。”

她自觉不那么善言,有时看着徐峥、吴秀波、章子怡和主持人张国立轮番妙语连珠,简直入了迷,“我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去说。一个好演员虽然也会受到环境、工作时间等因素的影响,但表现的落差不会太大。有些人站上去,却根本没有节奏感,那他们真的还需要一些时间磨练,有些人现场发挥不那么理想,但你能感觉到他们的天赋,功夫在身上。”虽说“勤能补拙”,但她觉得吃演员这口饭,天赋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表演是上天给你的一种特别才能。如果你偷懒,也会被每天不懈努力、始终在琢磨演技的演员超过,但艺术创造里,天赋永远是最重要的一关,有就是有,无法勉强。”

她也怀疑过上天是否真的赐予了自己这种才能。她毕业于1983 年的无线演艺训练班,在当时而言,已经是“科班”的训练。那个年代的香港演员常态是一天赶三套戏,和她差不多时间出道的那一批,梁朝伟曾经因为太过疲倦躲进衣柜里偷睡,邓萃雯说望着镜头推近竟然也能不知不觉睡着,惠英红上午拍戏摔断了腿,下午继续被人架着拍—镜头只带到上半身,看不见腿。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只能被产业的速度裹挟向前,质量,在那时只能排在速度和数量之后。

“我们在无线的培训严格来说只有半年的时间,下半年就出去拍戏实习了,完全说不上系统,也学不到真正表演的技巧和方法来打开思维。”后来她遇到过王家卫、关锦鹏、陈可辛这样的导演,他们愿意不计时间和胶片,磨出演员自己都不知晓的凌厉。“其实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告诉我们,真正的表演和你在训练班里学到的那套表面的东西不一样,只能用胶卷不停给你排戏,希望你能悟到一点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觉得舞台剧让自己获益非凡,“好像帮我重新深造了‘演员’这一课”。“国外的演员可以用五年的时间去准备一个角色,所以丹尼尔·戴·路易斯站在镜头前就是林肯,为什么梁朝伟的角色出来都说好,因为他真的钻进去,看许多那个时代的书,通过镜头和导演不断交流,把那个人的思考方式、身体语言乃至眼神都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一层层壳剥下来,里面就是那个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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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向前走

虽然没有机会用几年时间去准备一个角色,但从2009 年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开始,她已经演了三次武则天,那是身处不同年龄阶段、不同地位的武则天,一个女人在迷雾般错综的历史中凭魄力和智慧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典范,一个居天下之高位而不胜寒的女皇帝。这个漫长的过程让刘嘉玲更加确信,有足够的准备和完全的把握,她可以战胜面对镜头时的忐忑和不自信,“可以不慌”。

她要不断解读武则天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揣测她的反应,“如今我会更全面立体地认识她,也更敬佩、尊重她。可能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她太过残酷和铁血,可除了‘女人’之外她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作为一个当权者,要成就一些大局,她要做许多或许内心深处并不愿意的事情。”

从妆发到服装,导演徐克都会给她明确的指示,“我只是配合他来达到效果。对我来说最难的是她的鞋子很高,衣服又很重,走的每一步、转的每一次身都要有君王的感觉。”徐克的镜头里加入了舞台剧的空间感和调度,更凸显戏剧的张力,“他要求得很细,比如眼神的分寸,比如脸要转过3/4 的角度。”他会给演员许多形象化的提示,“他早年曾教梁朝伟,每扮演一个角色的时候都可以把自己代入一种动物,模仿那种动物的神态和动作,会生动很多。”

武则天又像哪种动物?她往前挺直了身体又昂起下巴,“当然是狮子。”武则天虽然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但生活中没有原型的细节可以参照,她端坐王座上俯瞰群臣齐齐跪拜时是怎样的心态,无人真正知晓。“你身上压着那么重的头冠,穿着那么繁复的衣服,只能从皇冠垂下的珠帘中望出去,根本动也无法动,这是君王的气势,也是他们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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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有绝对的欲望,才能一步步走到最后。她城府很深,表里不一,她要防人,怕被陷害和落入不利的境况,所以要考验每个人对她的忠诚度,会故意制造些事端出来试探谁对她报以真心。可这不是她的全部,她不停地在进步,不满足于做一个皇后,而是可以慢慢得到丈夫的信任、朝臣的信任,成为天子。”她相信武则天也有温柔的一面,“不然她如何打动两代皇帝?而且还能让儿子遵照她的遗愿,掀开先帝的棺椁把自己合葬进去,这都是不可想象的。”

更重要的是,她在武则天身上得到一个启示,“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就算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往前走。”近几年来她自创的时装品牌ANIRAC获得越来越多的认可,一个女演员做一个品牌,并非他人想象中借自己原有名气和资源就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早期一粒扣子到一块面料的决定,都是欧洲亚洲间几轮电话的商讨;发布会上的音乐,模特走秀时的配饰,都需要她一一做决定。如今每一季新款发布前后,她都会在自己的各个社交平台上向所有人推荐,从创意设计到宣传,都尽力下足功夫。

“其实做了两年我就后悔了,好辛苦啊!做演员多舒服,所有环节都有人安排妥当,可是做一个品牌,如何把一个理念变成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系列产品,如何把它们卖出去,每一个环节都要自己跟。”但她又从中体会到无穷乐趣,“我经历了20 世纪80、90 年代乃至之后几十年的时尚变迁,自己又喜欢二三十年代的复古时装,把这些经历和知识加上我的理解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来,很好玩。”

许多人往往在二三十岁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大致落定了喜好的方向和审美的格局,在往后的日子里,时时下意识地避入那方天地,在恒久而模糊的过去中摸索安定感。可“过去”对刘嘉玲来说只是“将来”的储备,她不想只把温情的眼光投掷在曾经的成绩上,而是更坚定地注视着将来:那些不确定的、极具挑战的、需要继续铆足了劲儿的事情。

她请专业人士来管理品牌的团队,自己只负责创意,“团队里好多都是小孩子,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很多活力,也了解到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做演员或者做时装,都需要不停向前走,不停打破原有的格局,都在领导时代的潮流,所以不能停,这不断在刺激我的想法,逼我再多拿出一点动力来。”人生无常,时间有限,她更迫不及待想离开那一隅安全区,所以她不停在放下,不停在归零,不停在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