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们 | 回家的人

一个大器晚成的人,走出过草原,又回到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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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们

鄂温克族分三支:索伦部、通古斯和使鹿。

鄂温克族分三支:索伦部、通古斯和使鹿。通古斯搞畜牧业,使鹿饲养驯鹿。最大的一支就是索伦部,20 世纪50 年代中国做民族划分,从索伦部里分出了达斡尔族和鄂伦春族,现在说索伦,就是鄂温克族的索伦。他们骁勇善战,满清时期就是战斗民族,打仗戍边。

涂们就属于这一支。直到前些年,部里的男人还都喜欢参军—这是民族基因,他们崇尚这个。“以前我们最帅的男孩就是摔跤冠军和驯马手。”涂们这么说。

2020 年秋天,一场采访被安排在北京的宾馆,记者问经纪人:“他现在还长居家乡吗?”拐过弯去,涂们已经在屋里站好了:身形健硕,一头花白的头发,狮子似的。有媒体写过他不好买衣服,蒙古族虎背宽肩,基因在他身上也得到了验证。

涂们的家在呼伦贝尔的海拉尔。他1960 年生人,年轻的时候他是剧团里的摔跤冠军,6 岁开始骑马,到现在还是一脚蹬上,有童子功。在县城上小学,摔跤是小伙伴的游戏,要比智慧,守规矩;骑马也是娱乐—70 年代,我国是世界上饲养马匹最多的国家,这个数据一直延续到1990 年。他所在的县里多数人骑马出行,每个单位都有马队。马每天要去河边喝一次水,马倌扔几把龙头,小孩都抢着去—马嚼子是很难得到,十几分钟路,孩子骑在光马背上,这叫铲骑。

80 年代风行上大学,涂们考了内蒙古大学的汉语系,出来是专科。赶上上海戏剧学院来内蒙古定向招生,去了就是本科,还能看看大上海什么样——涂们从知青带来的书里看到过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十里洋场……他动了心。如果上戏没有定向招生,他应该在内蒙古大学念完书。这下,涂们去上戏学了表演。

“您会说吴语吗?”记者问。

“讲不清爽。”涂们说,又哈哈大笑,反问记者:“侬讲得来伐?”“讲”在这里发成“港”的音—就是吴语。他母语是鄂温克语,上小学分汉授生和蒙授生,他是汉授生,学会了汉语。现在蒙、达、鄂、汉各种语言他都会说。

在上海,涂们的第一感受是“上戏太小了”,几分钟从东门走到西门。那个年代,教职员工的数量远超学生,一个人配三四个老师。表演完全是另一个门类,涂们把它当游戏,不抵触。一年级演无实物小品,演抽烟、干针线活,有些枯燥。后来演人物,开始有趣了。

他干得不错。大三就演了自己的第一部戏,电影《成吉思汗》里的一个将军。表演自信在学校就解决过了:排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有一段戏中戏,仙后爱上了一头驴。涂们演驴,很多同学掐着点,到了那一段就去看。

一毕业他又回了内蒙古,进民族剧团—他们全班都是定向招生,回到家乡就是命运,毕业证都是到了内蒙古才发。剧团把这些学生整编成话剧队,在上戏,人人说他们是内蒙古班,回到内蒙古,人人都说他们是上海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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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们

“当年我也是小鲜肉。”涂们这么说。

“当年我也是小鲜肉。”涂们这么说。当年他没想过自己能做主演,光知道自己将来是个话剧演员:“没毕业就有戏演,还要什么自行车?”但上舞台没多久就接到了影视片约—拍影视剧收入高,他也想振兴内蒙古的戏剧。

迄今为止,涂们职业生涯前期的角色可以简单粗暴地归纳为:英雄、王爷,可汗。他还演过成吉思汗,两次。

涂们是好演员,事业高峰当然有:1996 年,他在导演塞夫的电影《悲情布鲁克》里演草原汉子巴赖,电影得了第十六届“金鸡奖”的集体表演奖,他拿了东南亚国际电影节最佳男配角提名。

开拍之前,是塞夫拿着剧本去说服涂们,那时他已经演了《欢乐英雄》《阴阳界》两部电影,都是吴子牛的片子,金鸡百花上拿了几项大奖。塞夫的片子里,男一号定了,剩下由涂们任选。涂们选了男三号—为啥?因为男三发挥空间更大。

这部电影,流传最广的故事是涂们给角色设计了一场在战斗中拉屎的戏。那在当时可是大事。塞夫想表现人物的英雄气概,涂们的想法是:“你要是英雄什么都来得及做,你要不是英雄屎都会憋回去。”想法提出来就遭到质问。当时是胶片电影的年代,胶片由电影局给电影厂定量分配,比例通常是1:3—平均每场戏最多拍三条。

这场戏定了,剧组开会商量,细致到人物擦屁股就地取材:是用木棍、用一把草还是用石头?赛夫说用石头—这事涂们也干过,就是石头。电影还有一个经典情节是醉着骑马。喝醉了骑马的人,涂们小时候见过:那个年代喝酒不是件容易事,得去供销社买。屋子中间一颗五角星,两侧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8 个大字,其实供给数量有限。牧民从草原上骑马来,喝完酒路都走不好,但上马没事。拍摄那天阳光灿烂,剧组在草滩上坐一圈喝酒,涂们去探路,看看有没有耗子洞—他骑术精湛,不怕人掉下来,怕把马摔着。

荣誉是接连而来的:《悲情布鲁克》之后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电影拿了中国第7 届电影表演协会奖,涂们片约多了,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挑角色。

要到几年之后,他才觉出自己的戏路窄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片约是“我们这儿有个王爷或者可汗,您太合适了。”语气都一样,开始新奇,觉得“多辉煌,可汗就是我”。后来不了。草原带给他的形象,他演过草原上的角色,渐渐成为职业上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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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扭转也和塞夫有关,但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2014 年,一部叫《告别》的电影找到涂们,导演是塞夫的女儿,给涂们的角色是饰演已经过世的好哥们塞夫。

局限被打破了。这部电影里,涂们是一个走到生命末期的癌症病人了。

塞夫和涂们的告别是在北京,塞夫送涂们出门,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好了咱们再喝”。塞夫生命末期的几次化疗涂们都见过:人化疗之后掉头发、掉眉毛,胡子不掉。涂们在电影里也是掉头发、掉眉毛,胡子不掉。

电影拍了23 天,是涂们有史以来最难受的创作过程。其他职业大多是脑力劳动或者体力劳动,演员多一层情感劳动。他时时刻刻想起塞夫。

《告别》也拿了奖: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中国影协杯”十佳优秀电影剧作。涂们在电影节上得到两个最佳男主角的提名—癌症病人的角色来找他演了,涂们一个都没接。

他职业生涯里最重要的角色出现在两年之后,也是突破性的。涂们在电影《老兽》里演了一个乍富返贫的老头、混蛋,在时代中丧失了自己位置的人。他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乍富的人很多,有些人把握住了,有些人把握不住。角色老杨就是这种人。

2017 年,这部电影让涂们成了金马影帝。演《老兽》的时候,他接了一个老牌制片人的电话,彼此太熟悉了,得知涂们准备上小成本电影,制片人在电话里斥道:努尔哈赤你不演……后来再在首都机场遇到,制片人大老远就跑过来,管涂们叫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