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子光 | 我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踏血寻梅》一出,好评不断,电影被媒体和影评人视作近几年最具本土意识的香港电影。负面评价也有,“太悲观了”,“调子太灰”,还有电影里那些血腥的场面让一些人生理和心理上都不舒服。这些争议翁子光都想到了,但那些让人适的部分恰恰是他最想留下的。“不要去回避,也不评价,就真实地展示给人看。”

翁子光 | 我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翁子光

“我一直很想拍一个剧本,讲一个爸爸的故事。他是个24小时茶餐厅的老板,一天半夜突然有警察来找他。发生什么事了呢?他十六七岁的儿子把妈妈、女儿杀死了,还拿着刀跑出来想继续砍人。在医院,他见到了儿子,原来,这孩子患有思觉失调,有幻听,觉得地球上人太多。爸爸只剩下这唯一一个亲人了,却又是他最大的仇人,他要如何面对?我想拍这个。”

“你就这样把还没拍出来的东西讲给我了?”我惊讶地问翁子光。

“对呀。”他毫不在意。

翁子光要拍的是这场命案后来的事,父与子的关系,如何继续生活,如何和解。“当然会和解,但肯定不是那种泪流满面、抱头痛哭的和解。”

的确是眼前这位近些年被称作“最具香港本土性”的导演的风格。他的成名作《踏血寻梅》源自翁子光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当年著名的“香港援交女碎尸案”。电影以这桩案件切入,一开场就交代了“结局”。春夏饰演的援交少女王佳梅死了,杀死她的是萍水相逢的胖男孩丁子聪。尸体被拆解得零零碎碎,大部分扔进马桶冲走了。

证据确凿,凶手认罪,这是一桩没有悬念的凶杀案。翁子光的故事却从这里开始。郭富城饰演的警察臧S i r 对杀人的丁子聪说:“我不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杀人的,我是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也是翁子光拍这部电影的动机,他想知道,在血淋淋的杀人事件背后,今天的香港人和新移民在经历怎样的挣扎。

一个是从内地来香港投奔母亲的孤独女孩,听着郑秀文的《娃娃看世界》学习粤语。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真的想来香港。另一个是一款典型的香港底层百姓——卡车司机,吸毒、嫖娼,没什么亲人、朋友,并且很穷。没有人问过他,亲眼目睹母亲死亡的伤口到底疼不疼。

翁子光 | 我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翁子光

两个孤独、被忽视的生命相遇了。“我想死。”像是王佳梅对丁子聪发出的求救信号,后者接收了。这些案件背后的事被臧Sir 一一揭开,随杀人动机一起被揭开的还有当前香港的社会情绪和底层命运。

见到翁子光时,他刚刚做完新片《风再起时》的后期,《踏血寻梅》的成功让他受到投资人和市场的青睐,终于凑够钱,拍了这个他一直想拍的故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廉政公署成立,警界洗牌,当年的“四大探长”吕乐、蓝刚、韩森和颜雄处于浪潮之中,选择各异。电影以这个香港人尽皆知的时代背景和人物展开。

“有一天资源允许了,一定要拍香港历史。”翁子光说,“许多香港人都对二战之后到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有情怀,那是香港人心中的黄金时代。”

梁朝伟、郭富城、谭耀文……翁子光拥有了最顶级的香港演员阵容,故事逻辑也好像与前作完全不同。但翁子光觉得,没什么不一样,在商业片、大明星外衣的包裹下,他想拍的是一部“很文艺”的电影,一部讲“生活慢慢流动”的电影。

《风再起时》老香港的部分在广东开平拍摄,那也是周星驰《功夫》和王家卫《一代宗师》的取景地。“岭南风格的建筑,真的特别老香港。” 在那里,翁子光能让时间流淌,还原很多小时候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从前的老房子都很矮,最高不过五六层。人们想买东西,卖货的人就支个杆子,把东西递上去,楼上的人再把钱拴在上面递下来。“现在没有啦,四五十层高的楼怎么搞。”翁子光有点伤感。《风再起时》里有很多类似的老香港生活细节,他要给观众最真实、最纯粹的老香港生活体验。

不评价、少刻意制造冲突,情感和人性的好坏面随镜头自然呈现,那是他理想中的电影。他提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你还能记住太多剧情的东西吗?它没有每分每秒地给你讲故事,只是让时间和生活慢慢流淌。为什么是枝裕和喜欢用小演员?小孩子不会告诉你任何东西,但能牵着你看进去,原来他就在那里,他在做那些事,他从不说我爱你或者我恨你,但你能看懂他。”

“拍《踏血寻梅》时,我26 天瘦了十几斤,《风再起时》拍了88 天,我胖了十几斤。”翁子光说,后者的剧组有400 人,是之前的10 倍。开机第一天,他就有点懵:“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翁子光刚要跑去和演员、灯光、摄影师沟通,“ 导演你不要动,我们帮你传”,一句话,就被怼回导演椅,动弹不得。翁子光开始怀念拍《踏血寻梅》那段日子,每天光脚穿一双拖鞋,趿拉趿拉地满场跑。监视器就架在街边茶餐厅门口,郭富城也很少回保姆车,多数时候就坐在翁子光旁边。

翁子光 | 我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翁子光

那是翁子光喜欢的拍电影方式,毕竟他可是野路子出身的亲力亲为派啊。

早年,在师傅带徒弟的香港影视圈,他没找到师傅,只能自己闯荡江湖。他跟人凑团队,拍那个年代的电视电影。

“胡乱在院线里放上两天,重点是哪儿去做录像带,卖到市场上,或者东南亚。”那些所谓的电影拍起来要快,要压缩成本,翁子光是副导演,每天催着赶进度。“什么光啊、布景啊,随便拍,哪有什么风格?拍了再说,给我一个墙壁,就能拍。”这种拍电影的方式谈不上搞创作,连最基本的技术环节都漏洞百出,却让翁子光受益良多。“谁都骗不了我,什么条件都能拍。”

野蛮生长的经历成就了翁子光,也成就了26 天拍完的《踏血寻梅》,他不想忘本。

“拍电影可以再简单一点吗?”最近,翁子光接到一个邀请,香港国际电影节与天画画天公司合作的Back toBasic 项目,邀请了六位导演,每人用100 万元完成一个关于爱情的电影长片。100 万元,包含所有制作费和导演费。看起来是个赔钱买卖,但“我想拍”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想回到那种拍戏状态,打光脚,每个细节都自己去跑。”翁子光说。

亲力亲为、扎扎实实,这是翁子光在拍摄现场的状态,也是他的创作方式。采访时,他花了很长时间解释自己的审美、自己的创作理念,最终结论却是——“我是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翁子光对标的是 “那些很飞的,很有创意和想象力的东西”。早些年他还被这种创造力缺乏所困扰,但现在不会了,他找到了自己更擅长的——那些现实主义的,需要对人性和社会有深刻同情与反思的东西。

翁子光 | 我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导演

翁子光

回看翁子光的创作路径的确会发现,无论是《踏血寻梅》还是早期的《明媚时光》《微交少女》,翁子光的电影大多有一个新闻事件雏形,他再用生活细节和社会性的反思将故事丰满起来,那是一种建立在现实资料和常识之上的朴素的创作法。

“人们的恐惧、恨与爱,还有他们的梦,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在电影里转化,现实主义题材应该这么走。”翁子光说,最近一次更新他电影观念的是看蔡明亮的作品《你的脸》。在那部实验电影里,导演找来13 位素人演员,让他们坐在摄像机面前,把镜头对准他们老去的、布满皱纹和伤痕的脸。

电影看到中途,有个老人起身去卫生间,一出来就惊呆了。“他看到他自己,而且是坐在那里发呆的自己。整个星光影城是满场的,所有人在看他发呆。这个场面震撼了他。”那个画面让翁子光再次思考电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得是很美的东西吗?它和我有什么关系?跟生活、生命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不是建立了这种关联?”

当真能呈现这种影像与生命最私密的关联时,翁子光也把自己感动了。

《风再起时》里有一场戏,要拍郭富城和杜鹃晚年的生活。主创从美国请来了化妆师,花几个小时,给演员化了逼真的老年妆。这一次,没听工作人员的,翁子光扛起摄影机,亲手拍了这场戏。

“两个人经过岁月,皮都松了,一起回忆走过的一辈子。”他离演员很近,越来越近,时光从演员的脸上、身体上流淌而过,迸溅的水花洒在翁子光身上。机器一放下,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流。

“真美啊。”那一刻,翁子光找到了连通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光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