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 | 命中注定的信仰

连章子怡都不得不感叹,这个时代已经不同了。她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挑战比演技复杂得多,比做一个纯粹的演员艰险得多。但只要信仰在那儿,柳暗总会花明,潮水就终将把她带去命中注定的方向。

章子怡 | 命中注定的信仰

章子怡

有些时候,章子怡不知如何解释心里的困惑。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一屋子都是熟悉的人,大可懒懒散散地松一松表情和姿势。她的妆发都已经收拾妥当,照例是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勾勒得精细,可因为眼神里飞起的那份俏皮,整个人只见明媚而无浓艳之意。只是说到最近感想的时候,她不自觉缓下语调,斟字酌句里有犹豫,但不一会儿,像是把心一横似的,她又恢复了爽脆的姿态,连叹词的停顿都跳跃着前进。

她的粉丝曾评价她,“没见过嘴那么笨的”,她自个儿也知道,把心底的想法说成面儿上的话,她没本事绕着弯儿婉转粉饰。但“章子怡”这个名字从来不是靠一些漂亮话堆砌出来的——她被人赞扬过,被人误解过,被人诋毁过,被人惋惜过,用一部部作品掷地有声地走到今天,所有的曾经才可以一笔带过。她也试图去解释自己,渴望得到真正的理解,但发现那可能是一种徒劳,在她明白表达和接收的永恒不对等性后,就更安心地躲到了一个个角色后面。

每一个角色里都糅进了她的血和肉,她们被看到被记住,就够了。

作为中国乃至世界最出色的女演员之一,章子怡合作过最顶级的导演和团队,被他们逼迫着、挤压着甚至诱惑着拿出了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出色表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攀爬并不断超越新的高度,她以为这该是所有人都认同并且遵从的方式:每一分每一秒都尽最大可能伸长手臂,踮起脚尖,绷紧每一根神经,并且忘记自己拥有出众的天赋。

她一直在面对各种不确定,不断在自我的怀疑中挣扎,但她深信努力带来的量变到质变。我们多少都听过些她的故事,早年间的玉娇龙如何渴望李安的一个拥抱,小百合在好莱坞如何把英文台词背到滚瓜烂熟,宫二如何用几年的时间练就一身真功夫,然后用两片红唇和一行清泪散去。她有足够的能力和耐力去挑战自己,所秉持的专业要求和严谨度把她推到了云上之巅,可她突然发现,仿佛天上只一天地上已经一年,时代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她曾经向往的、奉之为神圣的东西正在被不断轻视和摔碎,她甚至不确定,再义正词严地重复自己的信念是否不合时宜,甚至变成了满腹的抱怨。

真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谁人会,登临意。

在这个让她都渐感陌生和困顿的局面里,她想突围。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广而告之,即使时代快转如漩涡,还是应该坚持一些重要和珍贵的东西:一个演员就应该成为纯粹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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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

不被浪费的努力

章子怡最新公布的电影消息是参演《哥斯拉2》。为什么?这是她意料之中的问题。“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拒绝了三回。我是一个更愿意压榨自己、挑战新角色的演员,这种类型电影的表演相对比较简单和直接,她就是那么个角色,真正的个性和角色其实都在哥斯拉那儿。”她甚至开玩笑说,让她演哥斯拉本尊就去,“我是个特别爱找苦吃的演员,我喜欢有故事的、纠结的、命运忐忑的角色,那样才过瘾。”

主流商业电影中的角色大多扁平,不需要深邃的人性层次,不需要命运。导演和制作公司理解章子怡的担心,为了她几易剧本,又不断写信邀请,“大家都在为这个角色努力,再拒绝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各方面都试图用更充分的理由说服她:制作公司说这将是系列电影,大女儿兴奋地说期待,经纪公司借詹妮弗·劳伦斯当案例,她出演《饥饿游戏》、《X 战警》系列也没有阻碍她凭《乌云背后的幸福线》拿下奥斯卡影后,两条腿并进,步子可以迈得更大。

“只要我还在拍电影,他们就很高兴。”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剧本从各种渠道递到她的手上,看起来有大把大把的角色在等着章子怡点头,她却止不住地感到不安和失望。“现在的好多电影似乎没有要求了,所以对导演没有要求,对演员就更没有要求了。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能去演电影,电影仿佛不再神圣,相比我小时候的那种敬畏心,差距太大了。”

章子怡2000 年凭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被西方观众认可,之后又去好莱坞出演斯皮尔伯格导演的《艺伎回忆录》的第一女主角,如今回头比照,那个时间点正是中国电影开始腾飞和走向世界的标志之一,中国女性在西方电影视角中,也脱离了单纯“打女”和“花瓶”的符号性质。时势和英雄总是互相成就,当时当刻,她根本来不及去想背后更宏大的意义,机会有多难得,压力就有多巨大,语言、舞蹈、表演的难度互相叠加,只能胸口挂起“勇”字冲向前。

黑暗中小百合在桌上起舞的那一幕在许多年后仍然让人记忆犹新。排练时高而窄的桌子已让她心惊胆战,实际拍摄时居然整个暗灯,只留前方微弱的一束追光,她悬着心怕一脚踩空,还要留意不被上空飘下的假雪呛到。拍摄结束后,斯皮尔伯格目瞪口呆地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说,一遍遍摔出来的。当时为拍摄那段舞蹈的不同角度,她连续下了七八回大腰。提起这一节,她不自禁扶了一把腰。为角色到底忍下多少身体上的伤痛,她早就忘了,更不认为有必要提,那不都是做演员再稀疏平常不过的经历吗?拍《十面埋伏》时有场戏,荒原上几人各自提着长棍对峙,和她搭戏的武行经验不足,没掌握好距离,站得太近力量太猛,一棍子下去就把她打晕了。她醒来时不明白为何一堆脑袋挤在一块儿瞧着她,原来已经休克了大半天。

这些片段她几乎都没提过——当角色的呈现已经丰富到让观众欲罢不能时,演员没有必要用花絮或是苦情来给自己加分。“那个时代造就了那样的作品,我们这代演员很幸运能在作品中完成那样的一些角色,共同成就了一些代表作。但即使是同样的作品,放到今天的环境下,可能大浪淘沙,根本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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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已经变成越来越纯粹的商品,恨不能有流水线出产的速度和标准。电影里那一点耐人寻味的东西就好像是浓茶的苦涩,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去等待酝酿、品味回甘,相比之下可乐甜腻又气泡丰富,老少皆宜皆大欢喜,为什么不取巧呢?

《一代宗师》的“宫二”让她拿下13 个影后,从艺术氛围到演员的表演,无不是顶级标准,只求精益求精。《罗曼蒂克消亡史》里的“小六”,还有《太平轮》里的“于真”,她自己都骄傲地说表演“在非常高的标准之上”,可这几部作品票房的残酷,却让她有点灰心:《罗曼蒂克消亡史》,12297.5 万;《太平轮》上部19542 万,下部5105 万;《一代宗师》2013 年年底上映时28923 万,2015 年3D 版6301 万 。

不妨做横向数据比较。迄今,2017 年度华语电影票房第一位(总第二)是《西游伏妖篇》,165593万,2016 年度,票房第一位是《美人鱼》,339212万。豆瓣上共有172823 人为《罗曼蒂克消亡史》打分,如今停留在7.7 分,高于61% 的剧情片和81% 的悬疑片。口碑和票房的割裂,曾在知乎上引起过群体讨论。排名第一的回答是:阳春白雪往往曲高和寡。

章子怡自己草草推算了下大致的观影人数,“原来只有那么些人看过。那些角色那么难,可你所有情感的投入、健康的付出,只服务了那么一点点人。我不是为了自己开心快活才拍那些戏的,那么多的自我折磨……我是在浪费生命吗?”《一代宗师》前后断断续续拍了五年,有两年的时间她就钉在组里,不轧戏也不接广告,对一天被10 万个热点轰得晕头转向的大多数人而言,她就好像消失了一样。“为什么我对不同的艺术形态动心了,为什么我接了好莱坞的商业电影,因为至少有这样的一个观众基数在。我不甘心自己一年半载的心血,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被白白浪费掉。我的表演值得所有观众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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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寻味的自知

最让章子怡感到五味杂陈的是,在许多人眼里,“演员”如今已经变成一种渠道。“他们只想借这个渠道达到自己成名牟利的欲望。所以票房不断在刷新数据,可死心塌地去研究一个角色的人少了,除了那些真正想演戏的人之外,这个行业并没培养起良性而坚实的演员储备,也没建立起更完善的专业标准。”

至今她提起张艺谋第一次找她面试的情景,还是会兴奋地撑直了腰板。“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张艺谋,天呐,怎么可能,大师膜拜,激动不已,兴奋不已,小心脏怦怦跳的……”最近,她竟然听说有些年轻演员回复这样级别的导演,“没时间见面”。“可能对他们来说,那些导演不重要。他们被抬到了一个位置,却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又该奉行怎样的标准。而所谓的数据和人气让他们乱了方寸,他们都没找到自己真正的路,就已经开始不以为然了。这就是迷失。”

章子怡听说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故事,几百几千万砸来的演员,在现场手把手地教戏还是扶不上墙。“很多人也说给多少多少片酬,你来演一下,我不会去。我挑戏是因为我尊重这份职业,不能大环境这样我也胡来。我要对自己尊重。国外也有许多年轻演员,也得到粉丝热烈追捧,也创造出奇迹般的数据,但他们研究自己的表演,比周围人更主动给自己加要求,自身在不断增值。所以他们底下是‘实’的。”

欲速则不达。“任何职业的专业技能积累都不可能在十天半月里完成。许多人成为明星后说自己想做一个好演员,但如果他们无法放下明星的节奏,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出色的演员。”她觉得这其实也有关自信,“如果说我还有点不一样,就是我很清楚自己做事情时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专业度去面对。但很多人虽然被各种金光围绕,但他们内心其实充满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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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她也想保持沉默。何必呢,强调呼吁这样的职业要求,又有谁会在乎?她一个人恪守原则也可以明哲保身,但这是一个互相支撑才能有所成就的行业,走到这个位置,她多少有些责任感。她觉得人应该“自知”,拥有什么,缺乏什么,又可以追求什么。有位极其优秀的演员朋友告诉她,遇到明知道会十分出彩的好角色,自己却不敢接下,“他觉得自己完成不到那个程度,怕浪费别人的时间。自知不是一味怯场和后退,而是明白自己的长短处。”

所以她特别欣赏也感激那些志同道合的人,这种惺惺相惜经过时间的历练,更属珍稀难得。他们彼此明白,为什么生活和职业似乎已经实现了目标的大满贯,却还要严苛地对待自己:如果心里把一些东西当作了信仰,就永远不会安于现状。

比如《时尚芭莎》的主编苏芒。这位好友的脾性章子怡再了解不过,虽然会开玩笑说觉得“她脸皮特别厚”,又由衷佩服她对于追求目标的执着和强大到扫清一切阻碍的执行力。“前不久我们在上海聚会,玩得正热闹,苏芒突然要求大家都安静。她说今年慈善夜你们在座的必须都来,大家还说,这是‘鸿门宴’吗?但她就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慈善夜的事,不达目标绝不放手。她的凝集力、她的热情感染着所有的人,那股劲头我们真的该学习。”她还记得2006 年第一次参加芭莎明星慈善夜那晚,她牵着苏芒女儿娜娜的手走下台阶,“那天她背着对小翅膀,像个小天使一样。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娜娜已经是个美少女了。”十几年里“芭莎帝国”日渐庞大,但她知道为了每一个微小胜利,苏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工作结束后喝多了会哭。我觉得这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不是抱怨也不是委屈,是不容易。她始终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次次挑战更高难度,像一个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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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汪峰也明白她在表演中的“拧巴”,他自己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汪峰编曲,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耗在一首歌上,关在工作室里埋头把几十个音轨推来推去,只在饭点出来放个风。“他还问我,这个地方你听到风琴的效果了吗?又说这是交响乐团的效果,将来要是演唱会上能唱这首歌的现场,一定要请到最厉害的乐团,要多少合唱和伴奏。我看他美的,其实什么都没听懂,只能说对对对。”

相比之下,章子怡对生活曲线的期待只是平缓柔和,她曾经向往的“一个孩子一条狗,两个一起在地上爬”已经变成了现实,夫复何求?“生了女儿醒醒之后,我听到很多人说我变美了。我的状态的确变得不同,只要她健康快乐,我就觉得满足踏实,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谁上头条、谁走红毯压轴之类的,和我有关系吗?我不是变得懒散或者耽于安逸,只是觉得任何事更可以顺其自然,不用较劲儿,心态更轻松。